第二十一章 狂雋

第二十一章 狂雋

天黑盡了,沒有燈的閣樓里很暗。被炸開的樓牆下,是由尤一曼帶領趕來守住門口的十六鋪小混混。緊鎖著的木門外,是跟隨馬維三隨時準備進來逮捕犯人的法租界巡捕們。

如此對峙之下,一時間也難較出誰優誰劣。

馬維三狼狽地靠坐在雜物堆旁,仰頭望著正點起一支煙來抽的霍左。兩個年輕人不急不躁,反倒襯得他這個探長有些沉不住氣。

馬維三說:「你總得先聽我說清楚籌碼是什麼。」

霍左雙唇間輕輕吐出那一縷煙,神情淡然:「我聽著呢,馬探長。」

在黑暗中似眼閃爍的星火忽明忽暗,模糊了局中三個人的臉,分不清誰才是那個莊家。馬維三盯著他:「現在這樣不是個事兒。你就算逃了又能怎麼樣?那麼多人跟著你一起死?你逃了沒用,這事兒鬧大了,就算殺了我,你這群朋友、兄弟、手下也活不了太久。」

「上海那麼大——」

「上海可不大,北軍南政,你逃得過哪個?」

「那全中國那麼大我就不信沒地方去。」

「就這麼過上逃亡生活,你甘心嗎?」

霍左的舌舔過香煙濾嘴。他牙齒輕咬著,低頭好似思忖。

馬維三繼續道:「這個局面咱們沒必要鬧得那麼大。你乖乖跟著我走,讓他們把法國佬的大煙車給搶了,交幾個小嘍啰上來讓我能有個升官發財的門路。你進了牢里再怎麼出來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了。這樣——該給秦勝諸做的我也做了,我那個小舅子和我徹底沒法比。你這兒,我人情也給了。至於一曼,你的那些朋友們,安然無恙。」

他將雙手攤開,一副好好合作的謙卑模樣,只等霍左表態。沈一弓站在男人身旁,左右腳十分不安的交換著重心站立。

小閣樓里,硝煙混雜著煙味,莫名讓人感到悶與窒息。

煙頭在黑暗中燒灼,須臾墜地,碎落著火星。霍左終於開口了。

「好。」

「師父!」沈一弓一把抓住了霍左的手腕,目光灼灼望向他。霍左輕笑,伸手捏了捏他的臉轉頭沖馬維三道:「我還能信你這次嗎?」

馬維三擦了擦嘴角血跡,交出了手裡的槍:「要我反悔,你讓你徒弟一槍把我崩了。」

「好。」霍左接過了他的槍遞給沈一弓,並與他囑咐,「聽見了嗎,沈一弓。只要他後悔,你就開槍。」

繼而轉過身,雙手伸出等待對方為他帶上手銬。馬維三撐著手站起身,在給這男人帶上鐵銬時掃了眼他身後的青少年。

沈一弓的眼中蓄著洶湧澎湃,卻有一道閘將此阻擋,任憑波濤或駭浪都難以衝擊分毫。霍左的狂似一把鋒刃,而這大男孩的隱忍卻如一把鞘。馬維三與他對視片刻就下意識挪開了目光:「既然如此,你讓尤一曼帶人退了吧。」

「行,等他們走乾淨了,我再跟你一塊去。」霍左側過頭與沈一弓道,「下樓,去跟你尤姑姑說一聲,馬探長帶來的那份文件我放書房了,她看過就知道該怎麼做。」又說,「馬探長,給我徒弟開個路吧。」

馬維三沖著屋外頭喊:「行了!都放下槍。」

外頭就聽見一陣槍械落地聲。馬維三給沈一弓做了一個「請」的姿勢,那青年雙拳緊握,不甘心掃過兩人之後,悶頭將門前的東西撞開,推開門。門外狹窄樓梯間里擠著一群巡捕,見有人開門出來,紛紛又要將槍舉起,是馬維三抬起頭,氣定神閑說一句:「好啦,把槍放下吧。現在沒事了嗎。」這些人才放下槍讓出一條路。

沈一弓在眾人目光之下一步步走下台階,轉彎之時,他又回頭,對上霍左那副似笑非笑的面容,嘴唇輕顫彷彿想說點什麼,卻是男人先點了一下頭,安撫般做著口型和他說了兩個字:走吧。

他終似下定決心那樣大跨步的朝樓下衝去。

腳步聲漸漸遠了,霍左長出了口氣仰頭望著天花板上幾星霉點。

馬維三扶著他走出這間閣樓,不免感慨:「你有個好徒弟啊,老霍。」

「我也這麼覺得呢。」

沈一弓帶著一身血腥硝煙味於巡捕視線下走出澡堂,回頭又看了眼身後這棟建築,轉過身沖對面樓頂的尤一曼揮揮手。那女人裹緊身上風衣把煙蒂彈開,左右吩咐過了,帶人走了下來。

正如大戲落幕,兵將下台。洪水退去,狼藉滿地。本被擠得水泄不通的街道無需片刻就冷清下來。秋日裡的冷風卷著枯黃的落葉過來,飄進積水氹里。

遵照霍左吩咐,尤一曼在他書房找到了他說的那份文件。

沈一弓隔著珠簾望著女人坐在火盆邊的身影。燃燒跳竄起來的火舌一把攫住了紙張的一角,肆意蔓延開來。整份文件不多時就被燒成灰燼。女人嘴裡含著翡翠煙托,獃獃凝望著那團火,竟未察覺沈一弓走進來了。

「尤姑姑。」

尤一曼反應過來,把煙托從嘴裡拿出來,咬著煙就著那火苗點燃:「你師父有讓你跟我說點什麼嗎?」

「有。」

「是什麼?」

「他說你看過那份東西就知道了。」

尤一曼手戴煙托抽著煙,微斜著頭,碎發散落。半晌,她輕笑了一下朝椅子上靠去:「他真是對我好放心。你呢,他有說讓你做什麼嗎?」

沈一弓搖了搖頭:「師父讓我聽你的。」

「馬維三是不是把他的槍給你了?」

「是。」

「那就行了。」尤一曼長出了一口煙來,眼睫輕顫,「你要做的只有一樣,明晚我會告訴你的。」

明晚,十點,法國人的車在外白渡橋過橋時可對其前後夾擊,迫使車上的武裝人員下車。法國人帶部隊守著這批煙膏,武器裝備一般,只要這邊出的人手足夠就能把貨搶下來。

這事兒尤一曼去安排。馬維三怕出事還特意又差人過來盯著。

沈一弓第二天只等天黑,天一黑帶著到去找尤一曼,女人塞他一張字條,他展開看過後,便從霍宅消失無蹤。

至於霍左,昨夜起被押回巡捕房后倒也沒受什麼為難。到底身份擺著,跟馬維三也算狐朋狗友,多少還有合作關係。牢寓雖然看起來寒酸,可怎麼著也不會冒出什麼人對他惡意動手。

天一擦黑,小販歸家,街頭漸漸人煙稀少了,所有人便都聚精會神地等著法國佬的那一車煙膏入城。這車貨走的水路,由印度那兒運過來。押車人清一色的白人鬼佬,由碼頭裝車以後,披著夜色運車進來。九點後上海街頭就都靜了,郊區更沒什麼人。卡車亮著明晃晃的一對大燈沿大馬路往租街里開。將要上橋的時候,卻聽夜幕中傳來別的汽車引擎聲。

卡車上了橋,卻看橋對面橫下了一輛轎車。司機心底嘀咕,借著後視鏡往橋另一邊一看——後頭也緊跟著攔上了一輛汽車。

河岸邊響起了槍聲——一時間靜默夜色徹底被打碎了。子彈先穿過駕駛室里幾人的腦袋,接著便往押車武裝人員那兒去。

一時間廝殺聲起,本寂靜的河岸橋面上只剩火拚槍聲。

此刻馬維三就坐在自己的辦公室里等著,電話響起的那一剎,他比任何人竄得都要快,直衝過去拿起聽筒。這傢伙整雙眼睛像都要瞪出來。

聽他義正言辭地:「是,這裡是巡捕房。什麼?好!是,情節太惡劣了!對,實在太猖狂了!好好好,我一定會儘快將人逮捕歸案的!」

他掛上電話就猛一拍桌,咧嘴笑著大罵了一聲:「媽的,這幫小癟三是要造反了!」

這出大戲咿咿呀呀拉開帷幕,他馬維三就是挂帥上陣的穆桂英,指點江山運籌帷幄彷彿就在這雲譎波詭之間。

言畢,立刻帶人往拘留室那去,到了就沖守衛人員喊:「快,提審霍左!就現在!」

馬維三手輕輕一揮,他身後緊跟著的人就立刻上前隨那守衛去了。事情做到這,他好似長出一口氣,下意識扭頭看了眼座鐘上的時間。

10:27,還行,不算遲。

霍左在他的牢房中淡定躺著。如此閑適,像躺在家。鎖打開的時候,他眼皮動了動,卻也沒起,直到那門開了又重重合上,他才突然笑出聲來:「想不到——想不到最後來這兒看我的會是三叔你。」

語畢,一個挺身坐了起來。小小牢房內,正背手站在中間的就是秦勝諸身旁的心腹守衛:周衛。

他身上穿著巡捕房裡警衛服,明顯就是剛剛緊跟馬維三身後的人。見被霍左拆穿,周衛也不反駁,只是輕搖了搖頭:「小霍,我跟你說過,年輕人走夜路還是得看著點地,走久了難保要摔跟頭。」

霍左兩邊手肘撐著膝頭:「別的我也不多問了。今天來你應該就是想讓我死的吧?」

「你手底下的人搶洋人的煙膏,殺洋人的士兵,自知重罪難逃,在獄中畏罪自殺。合理嗎?」

他冷笑:「是啊,畏罪自殺,又能洗脫秦老爺身上嫌疑,還能藉此機會與原本的黑道產業一刀兩斷,真是一石二鳥的好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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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開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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