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黃昏
?沈一弓長期做編外工作,有些成員具體情況沈一弓了解的不多。但在這個節骨眼上偏偏來那麼著急一件事,他也有些懵了。
抬頭看了眼煙灰色的簾,沈一弓把老盧拉到一邊壓低了聲問:「這來之前你沒說啊。」
「不好說嘛。」
「現在怎麼辦?」
「我媳婦還在裡頭幫忙接生,鄰里的婆姨能幫上忙的也都過來了,要真生不出來……」
「真生不出來?」
「麻煩您送醫院了。」
「送醫院就得登記,登記了政治局一查就查到了。」
老盧苦著臉:「可那兩條命呢。陸先生已經犧牲了,他太太我們得照料好啊。」
沈一弓苦惱地又回頭掃了臉屋子。產婦完全不敢大聲喊出的嗚咽聽起來太過揪心。
「她知道嗎?」
老盧搖頭:「還不知道。這要知道了,孩子哪裡更生不下來了。」
沈一弓掏出懷錶來看了看時間,塞回去時跟老盧說:「時間拖得越長,越難走。火車票我是安排好了,可現在這樣,每個準時候啊。」
這事兒老盧不是不知道,拖得時間越長危險越大,可眼下特殊情況,沒法催。他握著沈一弓胳膊:「要不然,就先讓陸太太留下,孩子生下來,她沒那麼快能下地就走。那兩位勞駕您送火車站,只要坐上車,接下來組織會接應。你看這樣安排行不行?」
沈一弓沉了口氣,回頭掃去,那兩個正抽煙的年輕人也都把煙個滅了,抬頭朝他這看來。
他拍了拍老盧的背,答應下來:「行,那就先這麼辦吧。」
老盧立刻和這二人抬了抬手。兩人馬上拎著手邊箱子站起身了。沈一弓帶著他們往屋外走,臨出門前還是轉回頭問了老盧一句:「陸太太在這兒真沒關係嗎?」
「我會想辦法處理妥當的。」
「那我就先走了。」沈一弓開門先往外走,左右看過,示意這二人跟上。從這邊到火車站有段路,他的任務就是保證這兩個人在這段路上的安全。照組織上的指示,他們抵達火車站后,會有位「教授」與他們做接引,帶他們離開上海。這名「教授」的身份信息只有這兩個人知道,連老盧都對此一無所知。
眼見著天色漸漸暗,冷風襲來,漆黑的天隱隱約約透著要下雨的陣勢來。
霍左那場舞會天才一擦黑就差不多結束了。富太太組織的舞會基本起到的就是基本交際作用,對於年輕人來說是個不錯的交往平台,而對年紀略大,來這兒和老友們寒暄的人來說,藉機把之前未談妥的事情談一談,需見的面見一見,便算足夠了。
霍左走時人已經有些昏沉,打著哈欠到門外等尤一曼取車。他單在那兒站著,忽聽身後有人叫他:「霍先生。」
聞聲轉頭,半米開外站著個白須老人。霍左想了半天,隱約記得他應當是哪家銀行的經濟顧問,之前和哪位行長站在一塊。
面對老人,霍左該有的禮貌還是有的,便也朝他作了揖:「您好,您是……」
老者與他自我介紹:「鄙人是陪張行長來的,我姓庄,單名一個恩字。」
「庄先生。」庄老先生似笑非笑上下打量著他,他那目光中倒也無惡意,只是這般慈祥目光也叫霍左奇怪,「您找我是有什麼事?」
庄老爺子擺擺手:「倒也不是什麼大事,就聽聞您年少有成,慕名而來,今日一見確實是上海華界董事的無二人選。」
平日可沒人會這樣找上霍左來「結識」。只是他既無惡意,霍左也不好多說什麼,稍作思忖,他側過身,略帶試探道:「您找我該不止這一點事兒吧?」
「就是想見見您。讓我看看這江山才人年輕一輩到底如何。」
「只是見見?」
「還有道謝。」
「道謝不必。」他既然說了這句話,霍左心裡便有數了,「我是的確沒有握住那隻杯子。」
「您練家子,杯子都握不住,武器該怎麼辦?」言畢,老爺子還是非常誠懇的給他拱了手,「您也不必多解釋了。不論如何,今日多謝。」
霍左正想說不必言謝,卻看尤一曼已將車開了過來,他只這一轉眼,再望回去,那位庄老爺子早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尤一曼把車在他跟前停下,透過車窗朝他喊:「上車呀,霍老闆。」
霍左遲疑片刻,還是拉開車門坐進來了。尤一曼瞄了他一眼:「怎麼,剛剛遇上什麼人了?」
「沒事兒,一個老人而已。」
「找你打招呼?」
霍左支著頭,看車緩緩駛出別墅上了主路,也就微微一笑:「嗯。就打一聲招呼。」
這車漸行漸遠,兩道冷黃色的車燈光在黑暗裡劈出一條道來。
秦明月就站在花廳陽台上面色冷漠地望著那輛白色賓利車駛出中心花園。房間外舞會已近尾聲,年輕人互相邀約坐車去別的地方繼續玩鬧,她卻早早離去,靜候在這裡。原本穿著的那身禮裙已換為了灰藍色的大衣簡裝,手套已經摘了,右手傷口處的紗布隱隱滲著血。
有人開門進來,站定後跟她敬了個禮。秦明月目光微沉側過頭:「怎麼樣,人走了?」
來的是邱煜,她名義上的「男友」、「未婚夫」,實質性的副手。男人仍穿著舞會上的西服,以軍姿站立在那兒,回答秦明月時的語氣也是無比謙卑、誠懇。
「他坐車出發了,我派了人盯著。」
秦明月低頭把翡翠綠的袖扣扣起朝外走去:「讓跟車的別跟丟了。咱們之前失敗,之後要也失敗,回去就該挨罰了。」
將到門口時,邱煜卻輕輕拉住了她右手。他未說話,秦明月皺眉朝他看去。
對方只好又將手鬆開,試探般問道:「你……手上的包紮要不要換一下?」
女人掃了眼傷口拿左手遮蓋過去:「不用浪費這個時間,直接走。」說著便拉開了門。邱煜急忙緊跟過去,隨她一同由側門離開了公館。
邱煜駕車,秦明月坐在副駕駛上望著手上的上出神。她回國以後一年有餘,過去幾個月的任務量比不上這一個月來得多。自從南京那邊來信以後,上海這邊局勢就愈發緊張了起來。她離開祖國時是破碎而狼狽的,遠赴重洋的輪船上,母親日日以淚洗面,而她自己恥辱地接受著殺父之仇所給的「恩賜」,空留大小姐的名號,被徹底流放到陌生的國度。但也感謝這一次流放,不然秦明月耗盡一生也找不到一條得以與霍左相抗衡的路。
她是在去往美國的航船上被「招募」的。那艘船上除了她這樣被兄長流放,不得已逃亡的「流民」外,還有專門到美國學習、受訓的一隊軍人。領隊人是中央組織部副部長的弟弟陳瑞豐。秦明月過去跟著父親與這些官場人打過一些交道,見到他勉強能說得出名字。本兩廂無事,偏偏有個女兵在船上逃跑后被逮回。隱秘對其施以懲處的場面讓大半夜心煩意亂睡不著的秦明月撞見,稍加留心大概猜出陳瑞豐此次赴美的意圖。
當時秦明月滿心只有被霍左欺騙、愚弄后的憤怒與悲愴,對於父親的死自己什麼都不能做感到無能為力,陳瑞豐與他的女兵隊伍讓她隱約看到了一線生機。第二日她便去找了對方,毛遂自薦希望他能接受自己。
也正好那名逃兵離開后留出一個空缺,秦明月得以替補,陳瑞豐與她說的非常清楚,加入我黨很有可能就是一條死路,將來你的命就不再是你自己、你母親的了,你的命只能屬於黨國。你的忠誠、你的貞操、你的身體也必須也只能獻給黨國。
他說,你是黨國的女兒。從今日起,你所有的一切都將無限投入到黨國的建設與統一之中去。
秦明月說,是。
她敬的第一個禮毫不標準,卻已透出足夠的決絕。
那一晚,她在船上也將自己的青澀、貞操、身體一併如獻祭一般獻給了她的「黨國」。
為著心底的不甘與仇,她忍耐著高強度訓練帶來的疼與苦,曾經只是稍稍崴腳都會哭出聲的大家小姐,一夜之間像將所有懵懂天真埋葬,把自己當做一把槍或一柄刀,只要能殺了霍左,吃得苦再多都無所謂。
去年回國以後,她近乎迫不急的想聽聽上層關於霍左的安排,然而領導卻只告訴她一句,霍左安危目前仍與上海維穩息息相關,你的仇,眼下,還不能報。
「是火車站,明月。」
邱煜的聲音將秦明月從回憶中拉扯了回來。她打開手槍保險待車停穩后推開了車門,邱煜在車上想要跟來,被她攔下:「這次任務你在這兒等我吧,火車站人流量大,容易跟丟,你守在門口,隨時包抄。」
「可以讓別人留在這兒,我跟你進站吧。」
秦明月這會兒已經和後面跟著的幾輛車打招呼了,一次暗殺任務失敗,第二次既然都來了車站,可不允許再出什麼差池。
南京自三屆四中全會之後態度已經非常明朗,決不允許反動勢力借北伐之亂趁機發展,所有嫌疑人都必須配合調查,一旦發現有人反抗,執法者可當場將其擊斃。
秦明月把車門關上,輕搖了頭:「不必,人夠了。你跟四組的人留守,注意安全。」
「我……」邱煜試圖再說點什麼,可秦明月已經帶人往車站內走了。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女人背影漸遠,無可奈何從車上翻出自己那支槍來,一個人暗自嘆了口氣。往外望去,天已黑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