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車站
?上海鐵路從三年前就開始取消車票等級了,原來還有一二三等,如今買了票,該哪個位置就哪一個。這兩年來滬謀生的人越來越多,原來一日開行旅客列車才11對,到如今一天能行30對。上海,成了江浙地區人口流動性最大的摩登城市。
車站裡如往常一樣人頭攢動,來往旅人行路匆匆。沈一弓拎著兩隻箱子,照火車票找到了那班列車,手腳麻利地把兩個年輕人送了上去。周圍人很多,也不知道特務到底會什麼時候冒出來。他安排兩人坐下,自己像個小工那樣替他們把行李在架子上放好,按了按頭頂黑帽,把手裡的票遞給他們。
這兩個人一高一矮,緊張拘謹倒坐在車座上。高個那個問:「等到了寧波,我們再怎麼聯絡?」
沈一弓就告訴他:「最好的聯絡就是不要聯絡。你們既然不是黨內人士,就不該被牽扯進這件事來。」
「要是『教授』沒能來怎麼辦?」另一人面露擔憂,手一直交錯在身前,「那些東西,本來是陸先生要給他的。他要真的不來了這些我們又要給誰?」
「對,這些要給誰呢?能給你嗎?」
「當然也不能給我。記住,除了組織明確告訴你的對接對象,其他任何人都別輕易相信。再等一等,你們『教授』一到我就走。」
話音剛落,就看有個老人手裡拿著個藤箱在他們對面的椅子上坐下。那倆年輕人見狀下意識想要起身。他卻按了按手示意他們坐下。兩人叫了聲
「教授」,老頭開口:「車站混進人了。」
沈一弓下意識拉了一下帽檐,有經驗知道有人混入自然是不去東張西望,但那兩名年輕人卻一時黃了陣腳,目光馬上就往周圍瞥去了。沈一弓低聲道:「別看了。多看一眼,人家說不定就盯上你們了。」
「不是盯上他們,是盯上我。」這老頭摘掉頭上的禮帽,看長相,正是不久前在舞會上與霍左曾聊過幾句的庄老爺子。他把帽子按在膝頭,看了眼沈一弓,「我來的方向,這人拉開三十幾米距離,這會兒應該剛上車。」
沈一弓按了按身側青年人肩膀,讓他們不必輕舉妄動,自己則朝老人所說的方向走。這會兒乘客不斷上車,各自照著座位落座,沒有位置的就擠在過道里,屁股下墊著行李箱等開車。左右掃過這群乘客,沈一弓將目光落在一個眼神明顯正不停搜尋的男人身上。擠過人群與他靠近之後,沈一弓快速將手往他腰側一抓,果然從那兒摸出了槍來。
他速度很快,周圍根本沒有人注意到這一點,只有槍支被取走的傢伙一個人反應過來。沈一弓不等他抬手攻擊,便將人箍在懷中,做出一副熟諗姿態來把人往車下帶:「你怎麼還在車上?好下去了嗎。」一面說一面拿繳獲的槍口頂住他后腰。
這人見事態敗露,只能暫且收起殺意跟著他往車下走,沈一弓把人拉到車門旁的閉塞空間內,未等他有所反應,抬手取槍把人砸暈了過去。
解決了這個,沈一弓把槍直接扔在他腳邊,也不拿。重新走回車廂,車站上有工作人員提醒:「送客趕緊下車啦!火車馬上就要開了,送客請馬上下車!」
沈一弓走回那三人身邊,摘了帽子像個小工那樣恭敬道:「既然我已安全送二位先生上車。那這會兒也該下去了。幾位路上注意安全。」
「好。謝謝你了,小兄弟。」老人伸出手來拍了拍他的胳膊,靠近后,又低聲問了一句,「確定安全嗎?」
「我等會兒會帶他下車。目前看起來比較可疑的只有一個,如果您認為實在不夠安全,我也可以再送您一程。」
「既然已經交接,就不必了。你做得很好,公共場合還是不要鬧出大事的好。」
對面個矮的那個就情不自禁嘟噥了:「您倒跟人客氣,人家呢?」高個趕緊扯了他手:「這會兒了,少說兩句!」
車外又在催了。沈一弓看眼下交接順利,那人該帶的他帶下去。心想老人家說的也不錯,上了火車到處都是人,總不至於還會再出事。做官方這點臉面總還是要的,火車站四通八達是緊要地區,如果這地方出了事政治局都一手遮天給蓋過去,老百姓還怎麼在這塊土地上安心生活。
便抬了抬帽檐說了句:「幾位再會。我下車了。」
「再會吧,年輕人。」
沈一弓最後往那三位那兒看了一眼,擠過人群去把那被打暈的兄弟拉下車,找了根柱子把人留在那兒了。
走的時候車站上傳來哨聲,說明要發車了。他籠著手混進下車的送客里。做這種工作就是這樣,不多說,不多問。一輩子或許也就見這一面。不聞不問才是最安全的事情。他這兒旁觀者車上車下的人正上演著世間最平凡的分離,想鬆一口氣,卻在汽笛鳴聲中聽車上冷不丁傳來一聲槍響——
車裡車外的人卻像根本沒有聽見,吵雜吵鬧與火車鳴笛把這聲槍響幾乎完全掩蓋了過去。如果不是常聽到槍聲的人來,確實也很難察覺出來。白霧在整座車站間擴散瀰漫著,火車沒有半點要停下的跡象,仍照著既定軌道漸漸駛離了展台。
槍聲很悶,也許是抵著肉開的槍。
這麼想著,沈一弓擠開站台上那些人在煙霧中快速穿梭奔跑起來,他緊盯著車門,看會不會有什麼人從車上下來。
冷風吹過站台,將煙霧吹散開去。展台上的乘警這個時候也衝過來了,高聲警告他,請勿在站台奔跑,有人衝過來一悶棍砸在沈一弓的後背,要他停下。沈一弓被強壓在地上,帽子跌落一旁,頭讓人狠狠一摁。
他本以為送到公共場所以後,就已然是安全,卻絕沒想到,政治處竟然已經無恥到能公開暗殺的程度。毫無疑問,這就是政治處有組織有授意的一場暗殺。
火車漸行漸遠,沈一弓停止掙扎不甘心地望著那條鐵軌。白霧散盡,火車站台上的人好奇地望了過來,低聲交談猜測著可能發生了什麼。火車站的警務人員把沈一弓從地面上揪了起來,怒斥道:「不是警告過你站台不準跑的嗎!你想幹嘛?找死啊!」
沈一弓這會兒不好發作,唯唯諾諾地應著聲,只希望先儘快脫身,將這件事彙報給老盧。現在只聽見這一聲槍響,到底車上發生什麼還難說。
那名乘警看沈一弓認錯態度也不錯,當他是分別時情緒激動,批評教育了一番也就放過他了。見這人走開,沈一弓彎下身去拾起了帽子,略微狼狽帶上了。
沈一弓一想到剛剛自己婦人之仁僅僅只是把那名特務擊昏他就略微後悔。這傢伙一定還有不少同夥還在這裡,一旦發現他把他喚醒,那他自己的身份也很有可能會暴露。沈一弓重新走回到那根柱子附近,遠遠看去,本扔在這的人已經不見了。
他現在只能先離開火車站從長計議。這麼想著,沈一弓回頭又掃了眼車站,而這一眼望去,竟在人群之中看到一雙熟悉的眼。
那人正從火車站台處朝沈一弓所在方向這迎面走來,似乎察覺到誰的目光,便順勢一望。
沈一弓連忙按下帽子別過頭去,執行任務時能避開熟人就盡量避開。可對方卻在看見他后徑直走了過來,還先開口與他打起招呼:「沈一弓,你怎麼在這?」
見也無法避開了,沈一弓只好抹了把臉上的灰,轉過身,低下頭去恭敬喚了一句:「秦小姐。」
他沒有抬頭。秦明月注意到他視線,下意識把手從口袋裡拿了出來,交錯握在身前:「很久沒見你了呢。」
「是。很久也沒見您。」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沈一弓仍未抬頭,他那頂瓜皮帽帽檐太低,遮住了他大半面部表情。過半晌,他也只是說:「我來送送朋友。」
「穿成這樣送朋友?」秦明月說起話來總故意透出一股不知人間貧苦的大小姐味道,「我明明聽說你做生意賺錢了,西裝都不穿一身?你穿西裝一定很好看的。」
「我這不上午運貨,來不及換衣服嗎?
「啊,你大老闆一個還得自己運貨?」
「什麼大老闆不大老闆的。我這賺錢,對秦小姐您來說不也就是小打小鬧嗎。我也就是個稍微有點底子工人罷了。」這麼說著,沈一弓終於將頭抬起,稍稍抬高了帽檐露出臉來和秦明月微微一笑,「要沒什麼事,我就先走啦。店裡頭事情多,難得碰上您都沒時間寒暄。秦小姐要我送送您嗎?」
秦明月擺了手:「不必啦,我等朋友,接到他了再走。那你去吧,再見啊。」
「好的,那秦小姐,下次有機會再見。」
「好。」
沈一弓一轉過身便沉下了臉。與此同時,秦明月看著他那背影,臉上掛著的甜美笑容瞬時消失殆盡。她的手伸回口袋裡輕握在扳機上,只要輕輕扣下,眼前這名霍左的弟子就會橫死於此。
可她猶疑了。
距離這麼近,扣動扳機是他會死,還是她會死?
他歸根結底是霍左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