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元旦
?霍左不常做夢。他說自己心無愧怍,落子無悔,卻總忘了,人生哪能時時刻刻都可以無悔。很多時候所謂「無悔」也不過是自己編出來欺騙自己的謊言。
所以他最近總是做夢。夢裡看不清周圍人的面龐,也分不清自己究竟在哪裡。隱隱約約聽著咿呀戲聲,像是哪兒的戲檯子上敲鑼打鼓拉開幕布。一人手執馬鞭趟馬而來,端著姿態單是這樣一亮相,一開腔,亮了滿堂春色。
這人與他靠近,牽著他的手拉他進懷裡。打火機咔噠聲響,燎起火來燒灼滿地。那人在他耳邊喃喃低笑,可他卻像什麼都沒有聽到,當再一回頭時,看到的卻只有他滿頭鮮血的模樣,霍從義的聲音驟然響起。
他說:「人和畜生沒有什麼兩樣,你有良心或是沒良心也就這麼一條命而已。」
他說:「你連最心愛的人都能下得了手殺了,這世上還有什麼你殺不了的人了?」
他說:「你這一生都註定孤獨終老,無人陪伴。怎敢做出如此荒唐無知的事,軟弱又下賤。」
他說:「這就是你,霍左。你只能這樣。」
他說你想要復仇就必須斬斷所有情愫,他說你這一輩子都不要再妄想誰能真心待你,對你痴心一片。
夢裡霍左掙扎著想要開口反駁,然而一低頭卻只能看見雙腳踩在血水之中,他四下望去,卻驚覺自己連自己曾愛過的人到底長什麼模樣都已然忘卻。只是在這混沌之中,驀地聽見一聲呼喚,字字殷切,情深滿滿。
「師父。」
他急忙轉回頭去,卻看見沈一弓站在一片煙火下,弓著身捂住小腹,血從他傷口裡不斷滲出來,他舉起一把短刀,一面笑一面殘酷地將刀刃捅入自己胸口,問著他:「這樣你滿意了嗎?」
他們之間距離拉近,沈一弓強硬地拉高了他的手要他握住刀柄,神態猙獰、目眥欲裂地要他以刀捅穿自己的心臟。
「說啊!你滿意了嗎!」
沈一弓身後,是霍從義冷眼看著他,告訴他這一生孤獨無可改變的命運,是秦勝諸在冷笑,嘲諷著他即便勝利也毫無勝利可言的可悲模樣。是曾因他而是被他所害的,是曾為他做事卻最終被他犧牲的。
霍左醒來那一瞬仍覺心悸,他掌心全都是汗,側躺在床上,明明屋內無風,還燒著暖炭,他硬是在一片溫暖中打了個寒顫。
十二月底時,上海下了第一場雪,洋洋洒洒落在街巷間。沈一弓這幾天幾乎就住在公司,市場還有不到一周就正式開業了。之前一年所開放的不過是試營業的小型市場,等元旦開業典禮一舉行,那就是將酒樓、賓館、茶坊、劇場一併開門營業了。
沈一弓為這一天籌備了大半年,這一年來除了是等樓房竣工,主要也都耗在投資招商上。初期市場試營基本已經在上海地區打開了口碑,雖說不久前受洋人報上攻訐,但有後期做的補足,這份損失也算彌補回來了。
這兩日梁清文四處去跑,邀約上海軍政要人、社會名流出席開業典禮。蓬萊市場這一年投資者有,願給沈一弓這個面子的人當然也有。況且梁清文背後有尤一曼暗自相幫,這件事做起來倒不算太忙。沈一弓這段時間主要還是在做資金統籌這件事,等大商場正式一開,大批量的資金往來,光靠清文一個人統籌規劃全然不夠,需儘快有一套完善可靠地處理辦法及工作小組來承接這一塊工作。
他這邊忙歸忙,「小叔」那邊還是未曾減少過關注。聽老盧說陸太太在陸先生舊友幫助下離開上海了,如今母子平安,不久前才發來電報。之前教授帶人出滬時,雖說在火車站上發生了些意外,但沒出什麼大事,在車上將人解決掉了。現在他們已出發去往湖北,暫時無需擔心。
另又提到目前上海的鬥爭局勢,依照老盧的說法,接下來他們都會暫時停止發展工作,很大可能是會在新年前後離開上海。老盧說目前國民黨在上海對所有地下工作人員的容忍度已降到最低,很大可能會施行寧可錯殺一千也絕不放過一個的無差別屠殺方法。
沈一弓對此感到憤怒,但對於組織上的安排也沒辦法提出任何異議。眼下只能儘可能保存實力,以期未來能有重新來過的機會。
那之後老盧就再也沒給沈一弓傳來過消息。
上海又成了他只是用以經營商場貿易的舞台了。
沈一弓每天忙得腳不沾地,一天最多就睡四個小時,一日三餐根本沒空去理,想起來吃點沒想起來就算了。整個公司的人跟他一樣忙。到30號下雪那天,穆秋屏抽空來找他時,他已完完全全瘦了一整圈。
女人擁著件厚厚的黑色貂絨大衣站在她公司門口,把墨鏡按在鼻樑上,一雙眼略驚詫地上下打量著他:「你怎麼瘦了那麼多呀,你最近到底有沒有好好吃東西?」
沈一弓把手裡頭那份文件交給秘書,看她出現還挺意外:「你怎麼來了?」
穆秋屏從包里拿出他們公司之前送出去的請帖:「今天下午開幕式綵排,我是你特邀的電影明星呀,你這件事都忘了?」
沈一弓聞言便忙跟徐秘書最後又叮囑了些事,讓她把自己外套取來和穆秋屏說:「哦,你是來叫我的對吧?行我跟你一塊過去。」
穆秋屏看他這樣子摘了墨鏡皺起眉來:「你怎麼這麼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又聞到他這滿身煙味,皺了臉在鼻子揮了揮手,「我的天……沈一弓,你現在可是堂堂大商場的董事長啦,這個模樣出去人家還以為是哪來的老賭鬼,你睡覺了嗎?這幾天抽了多少煙呀?」
沈一弓這兒穿了外套過來,她又一把將人攔住了,伸手去摸他眼皮子。
「您這看起來跟個老煙鬼一樣。這怎麼回事啊,開業典禮而已,你怎麼像是把半天命給搭進去了?」
「別鬧。」沈一弓輕按著她手腕叫她將手放下了,他拿了車鑰匙就要跟她下樓,「這兩天是真的忙,所以才這樣。走吧,我開車送你一塊過去。」
「真的嗎?」穆秋屏將信將疑打量著他,見他拿了鑰匙,伸手把他鑰匙給搶過來,往徐秘書那兒一扔,「今兒不用你開車!我們家老馬帶司機開車過來了!」
沈一弓一聽,皺了皺眉也跟著一拍腦袋:「……我怎麼把大小姐您這事兒給忘了。」就催她把墨鏡帶上,「你跟馬參議那點事兒報紙寫了一個月都沒見消停呢,你倒是大大咧咧說來就來了。」
穆秋屏把他剛給帶上的墨鏡又摘了:「哎呀,說起這個,我哪裡知道他太太會跟他離婚呀?要知道我不就算了嘛?這頂了原配上來和只是嫁人當姨太太是兩回事你當我不曉得?」
「還有人說你懷孕了呢!」
「那我是懷了啊。可我從沒說過要老馬跟他老婆離婚,真的!我做人沒底線算個婊子,但這點理我還是知道的。」穆秋屏嘟噥著,「我一看就是馬維三拿錢砸出來逢場作戲的小婊子呀,誰會把小婊子的話當真。要我當他大太太我還不幹呢……可現在,現在不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嗎。」
沈一弓是真拿她沒辦法了,手在煙盒上劃過,想起她懷孕的事又把手從口袋裡縮回來。他嘆著口氣輕輕拍了拍穆秋屏的後腦勺:「我說你能不能長點心呀?」
穆秋屏也委屈:「我就奔著給他當姨太太去的,這明面場合哪裡用得著我呀,怎麼想到他老婆這麼凶?這要是跑來把我打一頓罵一頓就算了,偏偏……偏偏也不找我麻煩,盡給老馬找不痛快了!要不是咱們倆這關係,我還真想到她面前好好誇她一頓,這事兒做的颯爽利落,太驚人了。」
「你怎麼不想想自己現在名聲壞成什麼樣了?」
「我給人當姨太太指望自己名聲有多好?可名聲——名聲又不能當錢花。馬維三看我不也就是當做一尊袁大頭搭起來的漂亮女人?又傻又痴,隨便拿點金銀財寶哄哄就能搞定的。我是他附庸,不算個完整的人,以他那麼要臉要皮的性子,那些譏諷嘲笑又不會真到我面前來。」穆秋屏說這話的時候,樓下傳來了車喇叭聲,她趕緊扯了扯沈一弓衣角,「老馬催我們了,走吧咱趕緊下去。」
這邊辦公室在四樓,下樓得走樓梯,沈一弓跟她身後不忘說:「你慢點,也是懷了孕的人了,別咋咋呼呼的。你要真有什麼事兒馬參議還不把我拆了。」
「他敢!」
穆秋屏嬉笑起來,指著自己的肚子,「我是算不上什麼,可肚子里他寶貝的很。就看在這個小馬的面子上他也得先把我當祖宗供著!敢把你拆了試試,看我不跟他鬧翻了!」
沈一弓讓她這三兩句話給惹笑了。穆秋屏斜眼瞥他,看他笑了也就沒多說話,慢下腳步順著樓梯往下去。手背在身後慢悠悠開口告訴他:「我跟你說,我下個月要結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