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篇 站在路口招手的女人
通往小陽村四組的路口有一棵野生白楊,這棵樹不高不直,長得歪歪斜斜,如同一個佝僂喘息的病者。
要是離得近,還會發現它相對較粗的主幹上還有一個橢圓形的大洞,那是生了蟲子被啄木鳥尖利的喙子剜的。
在這棵樹旁的路口邊,常年會有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站在那裡。
女人身材不高,弓著身子,一年四季穿著都很單薄,但唯有一雙閃亮的眸子,無論是在炎炎夏日或凜冽寒冬,都不會因環境的改變而有絲毫褪色。
有一段時間要坐客車去縣裡上班,這天清晨,西北風像刀子似的猛刮,昨夜上了凍,一早出門,暴露在外邊的皮膚像針扎似的疼。
因為時間還早,車上除了司機和售票員外,只有一對老年夫妻和一對年輕情侶。
我上車后找了一個靠窗邊的位置,用手在車窗的霜花上暖出一個小洞,對手指哈著哈氣,向外邊的世界望去。
此時的大地一片銀白,一片潔凈,天地之間粉裝玉砌,皓然一色,陽光的溫度卻好像被冰雪冷卻過似的,怎麼也熱不起來。
客車慢吞吞向前行駛,活像一頭老牛,拉不開腿,直喘粗氣,發出「哐哧哐哧」的聲音,把這客車硬是坐成了火車的感覺。
客車轉了一個彎,依舊在那個路口,我又看到了那個女人,正站在路口那白皚皚的雪地上。
她身旁的那棵大楊樹這個時候枝條上粘滿霜雪,儘是灰突突的樹掛,隨著凜冽寒風,搖擺不定的晃著乾枯的身子,似乎隨時都能斷折。
樹尤如此,更不用提人了,那女人竟只穿了件薄外套,瘦弱的身軀瑟瑟發抖的站在那裡顯得尤為可憐。
車離得近了,只見她鬢角的頭髮上全是白霜,臉上罩了一層冰碴,顫抖的嘴唇也凍得青紫,從嘴裡、鼻孔里噴出來的團團熱氣凝成了一層層霜花兒,掛在她眼眉和睫毛上。
大客司機是個四十餘歲的男子,見那女子站在道邊招手,罵罵咧咧地使勁推著檔把,猛的踩下一腳油門,汽車發動機「橫——」的一聲,像鬆了口的氣球一樣,飛快竄了出去。車輪與柏油路面劇烈摩擦,發出了一陣刺耳的噪音。
我順著車窗向後望去,見那女人追了兩步,又退回到原地。
她口中喃喃著,我不知道她說著什麼,但她的確給人一種凄慘可憐的感覺,而我也對她充滿憐憫與同情。
我心中很是納悶,這客車司機是平時看兩里地有人,都能等上三五分鐘的主,今天這是怎麼了,連忙招呼道:「師傅,剛才那人好像是要坐車。」
身後一位大叔笑道:「小夥子,那是個傻子。」
司機接過話,沒好氣的道:「昨天晚上回來路太黑,經過剛才那鬼地方,他媽的差點把她撞死。」
坐在大叔身旁的大娘嘆了口氣,說道:「這女人命不好,丈夫好耍錢,好不容易把兒子拉扯大,孩子上學的時候,在外地被人拐走了。在這之後,她精神就出了問題,看著車就會招手問看著她兒子沒有。」
那對年輕男女相互依偎著,共用一副耳塞,對著耳中的音樂時而點頭,時而小聲哼唧。
售票員是個三十來歲的瘦女人,顴骨尖突,鼻頭細窄,她拿起一張紙巾,動作優雅的在鋥亮的皮靴根上擦著,然後抬手丟到了垃圾桶中,雙手籠在棉服袖中道:「這老娘們不尖,兒子也隨她根兒,要不咋能被拐走?這種社會上的渣質,就應該讓派出所把她抓起來。」
大叔點上一支煙,吸了兩口,嗓音有些沙啞:「大妹子要我說,普通人在道上看見她誰能停?除非也是個傻子,哈哈。」
售票員深以為然,忽然叫道:「哎呀快把煙掐了,咱車上禁止吸煙。」
我倚在硬邦邦的座位上,看著窗外向後移動的電線杆,聽著他們調侃著那個女人的話語。
在事業上,我一直努力做到最好,只為登上通往成功的客車,儘管身體羸弱,衣衫單薄,卻還依舊在後邊張了大嘴樂呵呵的瘋跑,車上的人見我拚命招手,都像看傻子一樣看我……
儘管當時自己的感觸頗深,但隨著客車到達終點,緊張忙碌的生活逐漸使我漸漸淡忘了她。
有一次開車帶朋友回家,在那棵楊樹旁,又看見了那個女人的身影。
那女人見我開車過來,連忙沖我招了招手。這次的她蓬頭垢面,身上髒兮兮的,好像不久前在哪跌了一跤。
我撥開右轉向,將車子緊靠路邊停下,按下了車窗,任憑透骨寒風灌進車中,絲絲的白氣好像逃跑一樣向外呼呼飛出。
女人向我蹣跚跑過,兩隻黝黑乾裂的手搭在我車框上,兩處手腕上的血痂已和泥沙凍在了一起,她語氣急切的問道:「你看見,看見我家小宇了嗎?」
我微笑道:「阿姨對不起,我沒看見。」
那女人「哦」了一聲,臉上都是失望的神色,整個人一下子好像蒼老了很多,她垂下頭,轉過身一瘸一拐的向那棵楊樹走了回去。
副駕駛上的朋友將下巴所在衣領中,問我:「這女人一看就是個瘋子,你理她做什麼?」
望著那女人飛舞在空中的絲髮和落寞的背影,我關上車窗,將變速桿掛到了D擋,繼續向前方駛去,在路上把這個婦女的故事講給朋友聽。
朋友聽了之後,沉默不語。
我自嘲道:「都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或許是我生活中太過失敗,才會對她抱有同情的感覺,在別人的眼裡,我是不是也是個傻子?」
朋友打住我的話,認真的說道:「不,你很善良。」
是啊,儘管我筆下花團錦簇,天馬行空,但在現實生活中,我沒有法術,也不會武功,只是一個活在基層的普通人。此生難求王權富貴,唯願天下蒼生平平安安,再無紛亂。
有一天下班回家,經過那個熟悉的路口,見她趴在一輛黑色的賓士前車窗說著什麼,我放慢車速,開車男子低沉的聲音清晰地傳入了我的耳中:「對不起,我沒見過。」
有句俗語說:「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地球已經有變化,再過不知幾多年或幾多世紀后,會不會連俗語都轉變了,變成這句「人情溫暖,世態炎炎」呢?
我的車上,下一首熟悉的音樂悠然響起,舒緩的前奏傳入我的耳中,我歪過頭,對著後視鏡淡然一笑:「明天,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