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一條陳年老臘肉
如此看來二十年還是過得很快的,我早知道他將醒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是明天就是後天,最遲下個月,下下月,總之這一天是要到了。我本以為自己已做足了準備,聽到這句話時,還是有一種恍若前夕的感覺,彷彿真的只是眨眨眼的事情,彷彿我將他一劍捅去消停了二十年,就是昨日發生的事情。
辭了天君,我便去尋羽兮打了一架,至他一屁股貼上聳入雲霄的白玉石柱,揉著肩膀對我說:「說好了點到為止,你怎拿出這般死斗的架勢,非要將我打死不成?」
我便收了手,在瑤池畔的欄杆上坐下,輕輕地說:「他醒了。」
「所以你就要打死我?我抱著他娘跳海了,還是強摟著他媳婦睡覺了?老子倒是想!」
我將他瞪了一眼,更低聲地說:「休要胡說,我不是……」
「嘖嘖嘖,瞧瞧,我有多少年沒見你這番嬌眉墜眼羞答答的模樣了?再說,你怎知我說的是誰?我可不是那般痴心妄想之人,巴望著石頭縫裡也能開出花來。」羽兮說著,隔著一處欄杆與我並肩坐下,順手攀了朵桃花拋進嘴裡嚼了嚼,又索然無味地吐出來,語氣不大爽快,「總歸也開不出來。」
這樣的話我從他嘴裡聽得多了,也不知哪一句真哪一句假,就當做耳旁風,聽聽就算了。
羽兮朝遙遠的地方望了望,微微眯了眯眼,道:「你放心吧,若是拼出全力以對,我尚且沒有把握與你戰成平手,承煜小兒不是也說,九重天上已經無人再是你的對手。」
「那是天君抬舉。」
「呵,什麼時候了,他還顧得上抬不抬舉,承煜天君是個厚道的,他說你行,你便是真的行。」
「那蕭安骨呢,我如今的修為,可有與蕭安骨一戰之機么?」
羽兮冷笑時嘴皮便翹得更高了,不屑地道:「你先去天璣冢的散魂陣里被壓上六十萬年,還能不痛不癢地與我閑話,再去同他比較。人人都知魔道陰邪,修魔一千必先自傷八百,為何還有那麼多人不知好歹,因為魔無痛癢,無痛無癢、無知無覺,才能真正做到心無旁騖,似白驚鴻當年修的什麼純陽清正法門,都是糊弄人的。」
「那他不是也去修了魔道?」
「他連自傷八百的砍都沒過去,就被你捅去呼呼大睡了,造詣總高不到哪兒去,就算真的找上門來,不是還有我么?」
「我是怕……」
「怕什麼?」
這事兒我有點不好意思說,但出於擔心又不得不說,只得道:「這二十年眠在無妄蓮中,也不知他的修為是長進了還是消減了,怕出手輕了治不住他,又怕下手太重,再傷了他。那最後一株無妄蓮已經殆盡,若是再將他傷得那樣重,就沒有下一個二十年給他睡了。」
羽兮聽了果然不大高興,端了手臂嘀咕道:「會不會找上門來還難說呢。」
是啊,二十年過去我果然還是一點沒變,怕的事情仍有許多,既怕他找上門來,還有些隱隱地怕他不會找上門來,雖然他找上門來這事,對我來說一點好處也沒有。
我說:「總之,這些日子你便不必再四處遊盪,就跟著我吧。」
「我憑什麼要跟著你?」
「你若不跟著我,我便打傷自己,告訴天君你又煽動幽都企圖叛變,將你在幽都的狗窩端了,叫你淪為一條喪家之犬。」
「我本就是一條喪家之犬。」
「那你跟著我不就有家了嗎,艷艷這些年廚藝越發得精進,連長陵帝君都聞著香味摸過來兩回。」
「哦喲,不得了不得了,這小妖婆都勾搭到長陵帝君頭上去了,跟著你果然是有肉吃。」羽兮說著,便湊過來攬了我的肩膀,「走走,讓艷艷給我燒肉吃,她可從來不給懶得勾搭的漢子做吃食。」
我被羽兮亦步亦趨地拉扯到溯世殿,總感覺身後好似有道火辣辣的目光在盯著。溯世殿里,艷艷倒的確正在燒肉,羽兮湊上去看了看,又使狗鼻子聞了聞,乾脆將一條臘肉操起,蹙著眉對艷艷道:「這一根少說也有二十年了,硬得能打仗,煮得爛嗎?」
艷艷便也皺起了眉,「我就說怎麼切不動,還當是刀鈍了,你來得正好,給我磨刀去。」
艷艷說著,摸了把刀便塞進羽兮手裡,三推兩推地將他推出殿外,羽兮對於神仙做飯要磨刀這事兒不太苟同,將我看了幾眼,也還是出去了。
我便曉得艷艷將他支開,是有話要對我說,且這話應該跟那條啃不動的臘肉有關。
當年我離開仙蹤林的那日,那個陽光和煦的清晨里,我裸著肩頭躺在被子里,看著白驚鴻纏好了衣衫,準備外出修鍊,臨走之前他還是同尋常一樣,問我有沒有什麼想吃的,他便給我帶回來。
我說我想吃臘肉,人間的臘肉,雖然有股古怪的味道,可猛然想起,卻嘴饞得厲害。白驚鴻爽快地應了,我又說:「你不會打算用偷的吧?」
白驚鴻便蹙起了眉,理所當然地道:「神仙取些供奉,怎能是偷。」
「那就是騙嘍?我可沒聽說,人間哪家有過供奉風神的習俗,連座祠堂都沒見過。」
白驚鴻問我想說什麼,我便說:「我是不記得是誰說過,就算不是神仙也能養得起我,現在我想吃一口臘肉,卻不是偷就是騙,若是在人間,這樣偷雞摸狗的日子我可不敢過。」
白驚鴻於是抿了抿唇,狠狠地將我瞪了幾眼。
他這個人有個逞強的脾性,我知道我這樣說了,他就會去人間用合情合理合法的手段給我搞一條臘肉,總需要一點點的時間,但就那麼一點點時間,也足夠我戳破他設下的牢籠逃出去了。
那條臘肉我現在還沒有吃到口,現在是送回來了,可見他的記憶是好端端的,一點也沒丟。
「他來過了?」我問艷艷。
艷艷慌慌地點了點頭,指了指外面,「從瑤池的方向過來的,你們沒碰上面?」
「沒有。」
「那就好,那就好。」
「怎麼他的樣子很兇么?」
「凶!凶得厲害!那東西拿紙包著,我當是什麼要緊的事物,見他拋了,接下的時候險些沒砸死我。扔下東西就走了,那嘴抿得啊,似刀子一般直,一句話也沒說,氣匆匆的。」
「想是我當年捅他一回,現在還在怨我吧。去燒些飯菜,那狗東西嚷嚷餓了,我去給他收拾個席鋪出來。」
「怎麼你要讓他住在這裡?」
我便點了點頭,「我心裡慌得很,有他在,才好安心一些。」
艷艷念叨著這不合適,但也沒多說什麼,還是張羅飯菜去了,待到一席好菜備好,羽兮已將那根陳年老臘肉啃去了大半。
艷艷替我心疼這根臘肉,保不齊也打算找張上好的油皮紙包著,封存個百八十年,眼見著要被羽兮一口一口地啃沒了,忍不住道:「我說窮奇大哥,你好歹也曾是個極體面的大神,這生吃生喝的習慣是要改改了。」
羽兮就很不屑,「當年九州諸神開天闢地,造化萬物,茹毛飲血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你們這些繼代的神仙,吃了老祖宗的造化,只曉得慈悲逍遙,連祖宗也要數落。」
「你又不是我的祖宗,」艷艷也很不屑,夾了些菜至我碟中,「本仙女只有溯溯這麼一個小祖宗,溯溯吃菜,別理這個惹人厭的。」
我自沒什麼胃口,反正不吃也不會死。見著羽兮吃得足了,我才輕輕地開口,問:「艷艷,你曉不曉得翡玉帝姬是從哪裡來的?」
「自然是從她娘肚子里來的。」
「可是天君上位之後,並不曾冊立過天後,今日我與天君敘話,見他對蕊珠仙子仍然用情至深,也不像會惹風流債的模樣。」
「不就是那位嫦山仙子么,說是天君還是太子的時候,嫁來不久就沒了。」艷艷說。
那邊的羽兮酒足飯飽,憑空甩出把摺扇在手裡搖著,令自己頗有些說書先生的架勢,得意地道:「看來艷仙子打聽八卦的本事還有待提高。」
我與艷艷俱向羽兮看去,他便又賣關子似得搖了搖扇子,侃侃地道:「這前面的事情,你在溯世鏡中也大概知道一些,我便長話短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