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篇 第181章 牡丹淚(7)
牡丹原本的名字叫做榆錢,方榆錢。
榆錢是一種樹,牡丹原本的家中就有一棵。那棵樹極大,除了能遮雲蔽日,還能叫人果腹。榆錢有很多種吃法,可以煮粥、可以籠蒸,還可以做餡。
在牡丹的記憶中,幼年時,爹爹和娘親總是一同待在小廚房裡,父親負責將榆錢從枝上摘下來,母親則做成各種各樣的吃食。那時,家中還沒有弟弟。忙完的爹爹會將她抱到膝蓋上,用沾著榆錢汁液的手指去點她的鼻子。一邊點,一邊說:「我們家的小榆錢要吃榆錢了。」
爹娘都是種田的,沒上過私塾,也取不出來什麼好聽的名字。她出生的時候,正好趕上家裡蒸榆錢,就用榆錢做了名字。娘說,這名字挺好,至少姑娘長大了,餓不著。爹也說,這名字挺好,因為名字里有個錢字,姑娘長大了,說不定就不用挨窮了。
牡丹家裡不富裕,爹娘總是因為錢發愁。缺錢的孩子都是愛錢的,牡丹也不例外。
琉璃姑娘遇到她時,只問了她兩句話。
這第一句是你想要學跳舞嗎?
她的回答是,想。
這第二句是,你學會了跳舞之後,想做什麼?
她的回答是,跟姑娘一樣,賺好多的錢。
琉璃姑娘笑了,伸手摸摸她的頭說:「那你跟我回去吧。為了錢跳舞,也是能把舞給跳好的。」
她那時,並不明白琉璃姑娘說那句話的意思。
她喜歡錢,只是因為害怕了沒有錢會餓肚子。餓肚子的感覺,太叫人難受了。
跟琉璃姑娘回到琉璃坊之後,她就再也沒有餓過肚子,可旁人問起她最喜歡什麼時她還是回下意識的回答說:「我喜歡錢。」
「你喜歡錢!」芍藥逼近牡丹:「你還記得嗎?是你親口告訴師傅,你喜歡錢,這世間你最愛的就是錢。我喜歡漂亮,喜歡好看的衣裳,尤其喜歡師傅跳《胡旋舞》的那件舞衣,我就求著師傅給我做一件一模一樣的,師傅就給我做了。你喜歡錢,師傅就特意買了一個漂亮的罐子,給裡面放滿了銅錢。牡丹,哦,不,你根本就不配用師傅給你的這個名字,我應該叫你原本的名字,方榆錢。你有仔仔細細看過師傅給你的那罐銅錢嗎?那裡頭放置的每一枚銅錢都是師傅特意問不同的客人要來的,他們要嘛大富大貴,要嘛身強體壯,要嘛長命百歲。師傅是把所有的福氣,所有的好都給了你的。可你呢?你卻認為師傅偏心我,向著我,一邊在心裡怨恨著師傅,一邊設計害我。方榆錢啊方榆錢,你的心呢?你的心都是被狗給吃了嗎?」
「不,不是的。」牡丹輕輕搖頭。
「是真的。」魏池在一旁淡淡開口:「琉璃姑娘送你的那罐銅錢里的每一枚都是姑娘親自開口問客人討要的。那些尊貴的客人,有些身上並沒有攜帶銅錢,姑娘就央求他們下次帶來。每討要一枚銅錢,姑娘就要還一次禮。一共一百枚,姑娘足足還了一百次的禮。」
牡丹眼眶裡全是淚,那些淚像是破了閘的水,完全不由控制的淌下來。
「那個罐里原本是放了一百枚的,送給你之前,姑娘從裡頭取出了一枚。姑娘說,一百是滿數,太滿了,怕你受不住,倒不如送你九十九枚,九九歸一,長長久久。餘下的那枚,姑娘墜在了香囊上,與你的新衣裳放在一起。」
牡丹低頭看向自己的腰間,系著銅錢香囊就掛在那裡。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不,這不是我想的,這都不是我想的。」
「這當然不是你想的。」芍藥冷笑著:「你想的是什麼?是師傅偏心於我,是師傅故意送舞衣給我,卻送銅錢給你。方榆錢,你從來都不管別人想什麼,你只在乎你想什麼。」
「我沒有,不是你說的這樣,我從未這樣想過。」牡丹說著,重重的咳起來,人也搖搖晃晃幾次都想要跌到地上,卻又勉強撐住了。
「芍藥。」魏池伸手扶住了牡丹:「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那個時候,牡丹才十三歲,一個十三歲的孩子,有些自己的想法,也是正常的。」
「她十三歲有自己的想法是正常的,那我呢?我當年也不過才十三歲,誰顧慮過我。」芍藥大聲喊著。
「魏池,不是的,不是的。」牡丹攀附著魏池的手臂:「我沒想過害芍藥,更沒有真的怨恨過師傅。」
「你沒有?你沒有,難道是我有嗎?方榆錢,這些年,你看過師傅留給你的那罐銅錢嗎?沒有對不對?不光沒有,你甚至還把那罐銅錢藏在了一個自己都不願意去看的地方。為什麼?因為你覺得那是你的傷心,是你的傷疤,但凡看見它,你就會想起師傅當年的偏心。現在呢,知道了真相之後,是不是覺得自己的心很痛,覺得很難受。你不是不想承認,而是害怕承認,因為承認了,你就不再是這些人眼裡的牡丹,而是方榆錢。」
芍藥吼著撲過去,把牡丹從魏池的身邊拽開。
「還有你,還有你魏池,虧得師傅對你那樣好,可你呢,你卻幫著方榆錢害死了她。」
「芍藥,夠了!」
「怎麼?害怕了,不想讓我把真相說出來。」芍藥指著魏池的鼻子:「是,當年師傅的確是病了。可她是怎麼病的?還不是因為你。因為你染了風寒,師傅唯恐你帶病辛勞,親自照顧你。結果,你的風寒好了,她卻染上了。這染了風寒也沒什麼,只需要像你一樣,吃些葯,再好好休息就行。當然,不吃藥也沒關係,熬個幾天,也能熬過去。可這個方榆錢卻不想師傅的病好,或者用她自己的話說,是不想師傅的病那麼快就好。她不知從哪裡聽到了消息,說是當朝的三皇子要微服私訪,而且慕我琉璃坊的名已久,打算親自過來看看。消息是探聽到了,可三皇子具體來的時間卻不清楚。
方榆錢知道,這是一個能讓她名聲大噪,甚至超過師傅的唯一的一次機會。她,偷偷把師傅的葯給喚了。這原本是治風寒的葯給變成了治暑熱的。若師傅不是那麼要強的人,安心休養幾日,這身體也能緩過來。可她不是,她堅持上台,也堅持完成每一場表演。可想而知,師傅的病,不僅沒好,反而越發的嚴重,到了最後,幾乎連旋轉的力氣都沒有了。
方榆錢,這就是你要的結果。
對,你肯定還有自己的說辭,你總是喜歡把自己扮演的楚楚可憐,就好像所有的事情都不是你自己想做的,而是別人逼著你做的。
我的臉如此,師傅也是如此。
明明是你換了師傅的葯,可你認為你只不過是想要上台表演,你只不過是想要個機會,可是方榆錢,你從頭到尾有問過師傅嗎?你有問過師傅,那幾天的登台表演對她是不是同樣重要?你沒有問過,你只在乎你自己,你甚至認為師傅的名氣已經足夠大了,少了那麼幾天的表演根本算不得什麼。方榆錢,你在乎的,恰恰是別人不在乎的,而別人在乎什麼,你根本不在乎。」
「魏池……」牡丹淚眼汪汪的看著魏池。
魏池輕輕鬆了手,他一動不動,用極其平淡的語氣問牡丹:「芍藥說的是真的嗎?是你換了姑娘的葯?」
「我……」牡丹張了張嘴,卻只說出了一個字。
「姑娘確是因我才染上的風寒,也是我請的大夫為姑娘診治的,所開藥方,我親自看過,沒有問題。當年,我也疑惑,疑惑姑娘的病為何不見好轉。我以為是姑娘太過專註練舞,以至於風寒難愈,卻不曾想是有人換了她的葯。牡丹,我記性很好,我記得,那時是你主動要求幫姑娘煎藥的。你是姑娘的徒弟,我從未懷疑過你,姑娘她也從未懷疑過你。」
「我沒想過害師傅。」牡丹痛苦地坐在地上,整個人因為不停的咳嗽而縮成一團。
「牡丹,你告訴我,芍藥和魏池說的,是不是真的?」今夜,原是鉚足了勁兒來琉璃坊捉鬼的,沒想到,這鬼沒見到,倒是——刑如意搖搖頭,走到牡丹跟前,蹲下,握住她的手:「是自己的錯,就要承認,逃避是沒有用的。與其逃避,倒不如面對。鬼由心生,你應該懂的。」
「我恨,我好恨我自己。」牡丹用力捶打著自己的胸口:「如果當初師傅送我銅錢的時候我能問一句,問一句她為何要送我銅錢而不是舞衣,就不會有後來的事情。如果我告訴師傅,我想要登台,依著師傅的性子,她也不可能不給我機會。我都知道的,我全都知道的,可當初的我為何就不問呢,我怎麼就張不開自己的嘴呢。」
「因為你自卑,因為你不敢,因為你打從心底覺得自己處處都不如芍藥。你不敢問,是害怕那個答案不是你想要的。你不敢開口,是因為害怕被你師傅拒絕。牡丹,你有心魔,而且這個心魔,住在你心裡已經很久很久了。」
「所以,我是個壞人,是個殘害自己同門,欺師滅祖的壞人是不是?我就該死,我果然是該死的。」牡丹仰天笑著,吐出一口濃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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