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流火舊事·焚日之禍

第五十五章 流火舊事·焚日之禍

流火島「雙日爭輝」之後的第三年,島主夜修遲突然叛出師門了,起因在於雲城的一場聚會。

夜修遲自那日奪位成功,次日就正式入主了赤焰殿,並下令清洗夜修恆餘黨,在他的雷霆手段之下,多達上千人的大清洗僅僅耗時三天就落下了帷幕,其中死五百三十二人、廢二百八十六人、終身囚禁一百一十二人。整個流火島幾乎從裡到外換了個乾乾淨淨,但正是因為如此,也讓其門下弟子戰戰兢兢,個個都畏於這個新島主的狠決作風,眾人對其俱是畏大於敬,自然也就沒有人敢主動靠近他,更遑論想要對他表忠心的輔佐之人了。再加上他之所以能奪位成功,仰仗的多是島外的勢力,對於島中力量的掌控本就不牢靠,所以他這個島主做的並不穩當。

為了穩定人心,他必不可少的需要一股強大力量作為他的後盾,來震懾對他心有不服的人。這個時候他第一個想到的、也是最可靠的自然就是他的師門了,在他即位后的兩年裡,多虧了他的師門借人借力,明裡暗裡替他打發了不少蠢蠢欲動的暗藏勢力,這才使他得以喘息,並在這段時間裡漸漸穩固了自己的地位,總算是成為了流火島真正無人敢挑釁的島主。按道理來講,夜修遲已經步入了正軌,這個時候其師門的勢力就該功成身退,畢竟那是人家的家事,需要幫忙的時候請你們來幫忙,既然忙幫完,那外人自然該撤手離開,但令夜修遲沒想到的是,他們卻似乎根本沒有撤出去的意思。

雖然表面上駐紮在流火島附近的人都盡數離開了,但敏銳如夜修遲,又如何察覺不到環伺在島外的大批暗樁仍未撤離,只是人數較之前少了些,隱藏的也更深了些。這些人平日里並不會做什麼對流火島不利的事情,也從不輕易靠近流火島,雙方以島碑為界,幾乎過著井水不犯河水的日子,其實這樣對流火島也沒什麼影響,但誰家門口長期蹲著一幫看門的心裡不彆扭?夜修遲對此也是頗有芥蒂,但礙於自己今日所得全賴師門相助,也就不好意思挑明了責怪,於是也就將此事按下了。但後來他發現,流火島和師門的關係似乎越來越糾纏不清了,漸漸的師門也開始偶爾讓他動用島中勢力幫自己做事,本來以他們之間的關係,幫幾個忙是應該的,但偏偏師門所託之事大多違背他的意願,甚至還有些是他極力反對的,幾次妥協之後,他終是忍受不了,開始提出拒絕。可每當這個時候,徘徊在他身邊的那些暗樁就成了他的心頭大患,同時也是他甩不開的枷鎖,這道枷鎖把流火島和師門緊緊的綁在了一起,使他們的關係愈發曖昧,或者說流火島已漸有被師門控制的趨勢,夜修遲這才驚覺自己是怎樣的處境!

就這樣,夜修遲在後來與師門的相處中時有衝突發生,起初只是偶有爭吵,吵的事情大多也就是不願支持師門做某件事,通常大吵一架后大家不歡而散,過幾個月後還是會彼此往來。可越到後來,吵架似乎已經不足以宣洩他們的情緒了,雙方開始動手,從你一拳我一腳到刀劍相向,最後甚至還死了人!這一下子就將兩方的關係推到了極端!所有人都認為事情鬧到這個地步,雙方一定都不會善罷甘休。可令人意外的是,夜修遲和他師父卻都一反常態的對此不聞不問,似乎並不覺得這是關係到師徒失和的大事,也不覺得死幾個人有多大不了,這一反應使得底下的弟子議論紛紛,各種猜測不脛而走,其中最受支持的一種說法就是,這對師徒越是平靜就代表他們之間積蓄的仇怨已經越多了,就像是平靜水面下的暗流涌動,表面的風平浪靜不過是撕破臉的前兆罷了!

之後的一段時間裡,雙方再無往來,直到雲澗島發出一封剿魔聯盟的邀帖,才把兩方又聚在了一起。

那次剿魔聯盟是雲澗島在雲城附近發現了大批嬰畜吸食人氣,而他一門之力又不足以平息禍亂,才發帖請求平日交好的各大宗門前來相助而臨時舉行的剿魔聯盟。本來夜修遲見名單中有他師父的名字,就想婉言拒絕的,可隨著那封邀帖同時來的還有一封信―他小師弟的信。

自當年黑衣少年默然離開后,他曾多次派人去尋過他,可每次得到的回報都是不見蹤影,三年來簡直像人間蒸發了一樣。如今他那杳杳無蹤跡的師弟竟然主動給他來信了,這可是海水倒流日出西山了,夜修遲喜不自勝,當即便拆了信。信中所言大意是他已聽聞夜修遲和師兄弟們之間的事了,念及大家都是同門,發生這種事情實屬不該,他也不願見到同門失和,所以願意藉此次剿魔聯盟出面為雙方斡旋,希望不要讓雙方反目為仇,還望師兄看在往日情份上,莫要讓他為難,務必前往。

夜修遲皺眉看著那封信,久久都未言語,在猶豫了兩個時辰之後,最終還是不情不願的給了他師弟這個面子。畢竟不管他和師門關係怎麼樣,他這個師弟待他向來忠義,當初在師門的時候他就是自己最信任的人,之後更是在幫他奪位之後都未挾恩以報,而是遠離流火島,絲毫沒有麻煩過他,所以對於他的請求,夜修遲實在是無法拒絕。

但是,那天在他們議事的那間客棧里,夜修遲卻從始至終都未見到過他,反而不知從哪裡突然竄出了一夥刺客!當時參與議事的有多個宗門,事發之時場面極其混亂,守在外面的弟子們聞聲而上,可誰都沒想到那些弟子中不知何時竟也夾雜了刺客,整間客棧頓時被摔砸的聲音籠罩,刀劍相撞的金屬聲層層疊疊,暴喝尖叫的聲音傳遍了整條街!有街道上的人聽到動靜,慌忙逃跑之際瞥了一眼,從外面看,那整座樓似乎都在震天的打鬥聲中搖搖欲墜了!可奇怪的是,從始至終都無一人從裡面逃出來,誰也不知道裡面到底發生了什麼。

直到暮光消弭,整條街道徹底暗下來的時候,客棧突然著起了大火,這才終於有人從火海里沖了出來,第一個衝出來的便是渾身是血的夜修遲。當時的他滿目猙獰,帶著一身血腥從火海里走出來,映著身後的赤紅火光,儼然就像個地獄里的修羅!他出來之後卻並未理睬身後的同盟,而是赤紅著眼睛獨自決然離開了!

那次剿魔聯盟還未開始,便莫名其妙的以慘敗結束。

然而第二天就有一個石破驚天的消息被昭告天下了―夜修遲趁亂弒師,未遂敗走,今宣其叛出師門,自此為敵!

天下嘩然!

之後的幾天里,夜修遲接連遭到十幾波剿殺,但最終還是在護從的拚死護衛下殺出了一條血路,帶著一眾殘部勉強回了流火島。然而就在他筋疲力竭的倒在自家門口的時候,那個本該出現在雲城卻又無故爽約的身影,此時竟出現在了這裡。

一別三年的黑衣少年此時身量更頎長了些,英俊的臉龐多了幾分剛硬稜角,黑衣黑髮,衣和發都飄飄逸逸、不扎不束、微微飄拂,黑曜石般澄澈耀眼的黑瞳里閃著凜然的冷銳之氣。他的腰間別著一把劍,隨著他走路,劍鞘和腰帶上的金屬相互碰撞,發出叮叮的清脆聲響,甚是好聽。

少年的步伐很慢,似乎並不著急去扶這個三年未見的師兄,而夜修遲也同樣緘默的看著他,沒有任何動作。

叮叮的輕響在夜修遲身前戛然而止,兩人面無表情的對視片刻后,少年突然緩緩伸出手,夜修遲身後的隨從頓時大驚,紛紛拔劍,可卻被夜修遲抬手壓了下去。黑衣少年面無表情的抬眼看了他們一眼,頓住的手繼續抬起,卻在經過劍柄時毫無停留,徑直落在了夜修遲的手肘處。

「師兄,起來。」少年的聲音生硬卻很恭敬。

夜修遲站起身來,淡淡的望著眼前的少年,聲音聽不出波瀾:「你怎麼跑這兒來了?」

少年微微抿唇,露出了一個淺淡的微笑,轉過身自顧自的朝裡面走,邊走邊道:「我聽說師兄遇刺,特地來這裡接應師兄的。」

夜修遲輕輕皺了皺眉:「哦?第一個想到來接應我,而不是師父?」

少年停下了腳步,身形頓了片刻后緩緩轉身,聲音一如既往的清冷無波:「師兄此言何意?」

夜修遲呵呵笑了一聲,朝他走近了幾步:「他們把我叛出師門的消息放出來這麼多天了,我遇到的殺手都夠組成一個新的宗門了,你可別告訴我你不知道。這個時候,你卻來接應我,怎麼?難道師弟也想叛出師門,改投師兄這裡嗎?」

誰知少年卻一臉無所謂,滿不在乎道:「有何不可嗎?」

夜修遲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后哈哈大笑,朗聲喝道:「好!不愧是我認識的師弟,當真好氣魄!不過,我們先不著急進去。」

少年薄唇微勾,從懷裡掏出了三枚令箭:「師兄是在等人嗎?可惜,他們不會來了。」三枚令箭被扔在地上,上面分別刻著「溫」「展」「秋」三個字。

「他們……」夜修遲見到那三枚令箭后突然色變,早就被少年看透的偽裝也瞬間不攻自破,露出了凝重的神色。

「是你嗎?」他輕聲問道。

「是他們自己選擇了袖手旁觀,不然我也拿不到這三支令箭,這是他們托我帶給你的。」

「我早該想到的,這一路上都沒看到他們,我就該想到的。」夜修遲彎腰撿起了地上的令箭,用袖子慢慢將它們擦拭乾凈,再對齊排好,輕輕收進了懷裡,「我明白他們的意思了。所以,你也有什麼東西要給我嗎?它?」他抬起頭,指了指少年腰間的劍。

「不,我這次來並沒有什麼東西要送給師兄,相反,我想向師兄借一樣東西。」

夜修遲不解:「什麼?」

少年抬起眼眸直視著他,輕輕吐出了三個字:「焰鐵令。」

夜修遲猛然色變,身後的隨從這次連他的命令都不顧了,立刻拔劍怒指少年,有的甚至撲了過去,卻被少年一個揮手給震飛了,他們這才勉強止步,可眼中的怒火卻不減反增。

世人皆知,焰鐵令是流火島首代島主建島之時留下的一道暗藏火靈的符令,裡面封印著世間至陽至剛的先天純火,據說是神獸朱雀遺留人間的一支尾翎所化,其性之純可焚盡世間一切!自首代島主殞落之後,這道符令就被當作是島主信物一代代的傳了下來,流火島幾代傳承卻依然能夠在仙魔道中屹立不倒,宵小之徒退避三舍,不敢侵擾,也多仰仗它的震懾,所以對於流火島來說,它不僅是至高無上權力的象徵,更是流火島的命脈,沒了焰鐵令,流火島也就不再是流火島了。

可這少年此時卻張口就要焰鐵令,這分明就是要篡權奪位了!而且,他還是個外人!傻子都知道這是什麼意思,這小子這次來,是來滅門的啊!

夜修遲鐵青著臉,目不轉睛的盯著他:「為什麼?」

少年似乎早就料到他會問這句話,默然片刻,淡淡道:「不為什麼,只是如今師父傷重,三師兄代管門中一切事宜,日前他剛下過令,誰能帶回焰鐵令誰就是下一任掌門。」

就為了這個?

夜修遲突然再次狂笑起來,他一向自詡謹慎,從不輕易相信任何人,就連他身邊日夜侍奉的近隨他都從未相信過,卻唯獨對眼前這個師弟從無懷疑,不僅是因為他們多年積攢下來的生死之情,更是因為他從不接受自己饋贈給他的任何東西,包括他本該得到的報答。在夜修遲看來,他若真有什麼所圖,當年就唾手可得了,又何必等到今日?而這樣無圖於自己的人豈非是最赤誠的?然而,最不該背叛他的人卻真的背叛了他。

「果然,人心都是貪婪的,我不該相信有例外。」夜修遲悵然嘆道。

少年輕輕閉上眼,喃喃了一句:「你知道,我們本不必這樣的,可你……」他突然不再往下說了,一向冷硬的臉上竟流露出幾分惋惜,最終還是輕嘆一聲,把手搭在了劍柄上。

「我只要焰鐵令,只要你給我,流火島上下還可保下一命。師兄你,借是不借?」

夜修遲斂去剛剛的悵然之色,再抬頭時已換上了與當日衝出火海時一般無二的陰狠表情,他也緩緩拔出了自己那把多日來飽飲鮮血、滿是破損的劍,一字一句道:「不,借!」

「又是何必?」少年搖了搖頭,一寸一寸的緩緩抽出長劍,在劍尖甫一離開劍鞘時猛然側首,凜冽的眸光似劍光般鋒利,跟著便是驚鴻一躍,一劍蕩平了刻有「流火島」三個大字的赤金大門!

那天,流火島中發生了比三年前更慘烈的殺戮,只是當年的勝利者如今卻不站在他們那邊了,這座名為流火島的海外仙島終於被真正的火焰包圍,成了名副其實的漫天流火!經過一天一夜的激戰後,黑衣少年毫髮無損的從赤焰殿走了出來,一如來時那樣風度翩翩、一塵不染,甚至連頭髮都沒亂一根,可人們卻並不在意這個,因為比起這個,還有一點讓人更加目瞪口呆―他是雙手空空離開的!

他為焰鐵令而來,卻在力戰一天一夜、大獲全勝之後,問都沒問過一句它的藏所,就這樣翩然離去了?!這又是什麼意思?

當然,沒人敢問,他們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這個死神從自己身邊踏過,離開。

事後眾人趕到赤焰殿內,只看到夜修遲倒在血泊里,有醫者上前查看,卻發現他並未氣絕,只是重傷難動,而他身邊橫著的四位侍焰尊者卻被告知身死,而且他們都死的有些奇怪―他們的眼睛都被剜了下來!

那次同門反目后,夜修遲這個以手腕鐵血、殺伐決斷而著名的最年輕的流火島島主閉關養傷,再沒露過面,一代英俊就這樣淡出了浮華喧囂的名利世界,從此算是徹底隱退到了幕後。從他初露鋒芒到黯然退場,僅歷時三年,可依然有不少傳說流傳在了坊間。而他的師門在此之後也停止了對他的口誅筆伐,雙方一下子風平浪靜了下來,似乎和緩的有些太快了。其中有人說是因為少年在流火島那一戰中把夜修遲打的這麼多年都出不了關,也算替師門出足了氣,而流火島經此一戰也元氣大傷,無力再折騰,於是雙方就都默契的選擇偃旗息鼓,各自修養去了。在那之後的一段時間裡,這段恩怨幾乎成了大街小巷茶餘飯後的最大談資,就連路邊說書的都喋喋不休的講個沒完。可突然有一天,說書人照往常講到最膾炙人口的「夜修遲弒師惡行」這一篇,正是慷慨激昂、酣暢淋漓、唾沫星子滿天飛之時,卻有一黑衣少年從隔壁茶攤上走了過來,眾人起初一臉疑惑,剛要開口詢問,誰知那少年卻突然一拳打到那說書人的臉上,直接把說書人給打死了!之後就是一頓狠狠的教訓,在場的人除了女人和孩子,一個都沒跑掉,最後黑衣少年一腳踩著說書人,一腳踩著凳子,邊拍了拍手邊淡淡說了一句:「今後不論是市井百姓還是宗門仙修,誰再敢說一句夜修遲弒師的事,讓我聽到了,死。」說完便大搖大擺的走了。

眾人緩過神來一頓罵娘,都不知這小子犯了什麼瘋病,但罵歸罵,自那之後還真再沒人敢說夜修遲的半點不敬之語了,久而久之這件事便隨著老人的絕口不提和新一波弟子的成長,逐漸被人忘卻了,所以在如今的仙魔道中,仍有夜修遲的一席之地,每當提起他,他依然被尊為一宗之主,並未為人所詬病。

而那日流火島內的漫天流火和夜修遲這個一代驕陽的「隕落」則被後人稱為「焚日之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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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香住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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