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單刀赴會

第五十八章 單刀赴會

醉晚樓琉璃色的檐瓦在太陽的照耀下熠熠生輝,高大的樓宇漆金雕碧,穩穩的屹立在江陰最熱鬧的街道上,在一派寒霜冷白間猶自閃著溫暖的金光,竟好像比平日更刺眼了些。池展單手虛扶劍柄,靜靜地仰望著這座樓宇的金頂,太陽反過來的光照的他睜不開眼,可他還是眯著眼不躲開,似乎這金頂上有什麼東西吸引著他,讓他捨不得挪開眼。他就這樣在門外站了很久,既不離開也不進去,就只是抬頭仰望,路過的行人都不免多看了他兩眼,心道這人怎麼只看不進?看他穿的挺體面的,也不像沒錢啊。過了不知多久,他終於嘆了口氣,惋惜道:「這一檐金光,實在不該被他們占著。」

話說完,收回目光望向裡面,這一垂首,表情瞬間從剛剛的悵然感慨變成精神銳利,神情變換快速且毫無道理,輕輕吸一口氣,邁了進去。

人才剛踏進一步,整座醉晚樓便瞬間響起了嘈雜的鐵器相撞聲,一樓大廳兩邊的角門裡突然湧出一群面具覆面的黑衣人,樓梯上也又紛雜的腳步聲匆忙向這邊聚攏著,池展卻仿若沒聽到一般,神色自若的環視一圈,只見這群人俱都緊衣貼身,腰無掛件,全身上下就只有一柄劍,除此之外再無別的東西,好像這些劍就是他們的唯一,而他們也的確只需要這一把劍而已。

他們動作極快,就位后立刻巋然不動,轉瞬安靜。

池展看著身前黑壓壓的好幾個包圍圈笑了笑,手緩緩伸向腰間,想要去碰劍柄。黑衣人見他如此動作,原先斜指地面的劍鋒也微微抬起了些許。

池展看著他們的反應,目光中閃現出輕視的意味,幾不可聞的「呵」了一聲,然後輕輕握住劍柄,另一隻手解下系劍的皮繩,把整把劍扯了下來,握在手裡。

這樣的動作意思很明顯了,黑衣人幾乎連想都沒想就斷定他肯定是要動手了,所以十分機械化的後撤了半步,肩膀微微側著,做出一副蓄力的架勢,他們這群人本就是供人驅遣的殺手,平日里殺人比吃飯還多,執行任務就是抽個空的事,自然對現在的情景熟悉至極,甚至已經麻木至極了,所以非但沒有半點全神貫注的樣子,反而還都很興緻缺缺,臉上的表情好像在說「要打快打,打完老子就去休息了。」

可就是在這樣一切都順理成章,並且即將按照原劇情推進下去的節骨眼上,在場眾人卻突然聽到「啪嗒」一聲,與此同時,都有些意外的盯著眼前的一幕。

只見眾目睽睽之下,池展執劍在手,平舉胸前,然後,笑吟吟的鬆手了。

漆黑的長劍掉落在地,在地上彈了兩彈,死一般的不動了。

他不是要拔劍,而是……卸劍?!

黑衣人們集體怔住了,大廳里又開始了短暫的寂靜。

池展丟下佩劍后,也不顧前面還有好幾堵人牆攔著自己,大步邁開就往前走,似乎一點都不擔心會死於亂劍之下,也不覺得他們圍在前面會阻住自己的路,渾一副我自信他們會給我讓路的樣子。

事實也的確如此,黑衣人們雖驚異於眼前這一幕,不知道他到底腦子裡哪根筋抽了,之前還以為他是來算賬的,可他來了卻自己先把兵器卸了,明顯不是來打架的,可是不打架,那他還一個人來這敵方陣營幹什麼?這不是找死嗎?

雖然他們很懷疑池展來意不善,但好歹也沒真對一個自卸兵器的人多加為難,他都有膽手無寸鐵進來,他們這麼多人,這麼多把劍,難道還怕他跑了嗎?鬼域的殺手雖然平時做事全都卑鄙狡詐,無視道義,只要能達到目的,管他是什麼手段?坑蒙拐騙、趁人之危、奸淫擄掠,哪一次不是得心應手毫不臉紅。但即便這樣,面子這種東西必要的時候也還是得要的,也不能吃相太難看不是?人家都在你面前光明正大的扔掉兵器了,你要還動手,那真的就太說不過去了!遂也不再阻攔,池展每走近一步,他們便讓開一分,最後竟真的在中間開了條路給他。

池展一路暢通無阻,徑直走上頂樓,來到一處帷幕之前,手剛要掀開,就聽裡面響起殘影不住的鼓掌聲。

「許久不見,沒想到你在絕影手底下,倒是愈發有膽色了。」

池展剛要說話,卻聽身後突然傳來細微的噼啪聲,像是火焰燃燒的聲音,他雙目陡然一凜,一回身就見空中有一團紅花形狀的烈焰正從門外飛射呼嘯,一陣灼浪登時便撲上他的面門!他只覺一陣滾燙窒息,眼睛不由自主的閉上了,臉也微微側開,可這一側開就聽到聲音離他更近了,他下意識的垂手摸向腰間,可他的劍已在剛才交了出去,如今腰間正是空空如也,所以他什麼都沒抓到,但即便如此,他的手卻還是沒有及時撤回來,此時一股熱浪擦著他的臉龐劃過,將他鬢邊的一縷頭髮帶起,從半截燒斷了,那半縷斷髮便隨著他身後的帷幕一起燒了起來!

池展立刻凌空翻起,周身帶起的利風將零星的火花隔絕在外,同時他放在腰間的手終於放開,在飛旋展開的衣擺間輕輕一揮,由於動作太快,又有紛亂飛舞的衣擺做遮擋,所以外人根本看不清他手裡的動作,當他落地時,空中那烈焰紅花已至身前,恰與他的睫毛相觸,也就是在那一瞬間,那朵花卻像被風吹散了一般,突然支離破碎,散成十幾瓣從他眼睛前綻開了!

池展穩穩站著,紋絲不動,千萬火星焰蕊從他眼睛旁邊向四周散開,好一派璀璨壯麗!

火光散開后便很快滅了,至此,大廳里終於響起了微弱的呼氣聲,只是這一聲還未呼完,就又聞一聲叮的清脆響,眾人復又望去,只見池展不知何時又在右手食中二指間夾了一枚柳葉鏢豎於眉間,而那鏢上正趴著一隻小小的冰蟬,柳葉鏢的半個鏢身都被它撞斷了,它嘴裡還不斷地吐著不知為何物的黑絲,池展拈鏢的兩指也結了一層黑色的薄冰,細看之下似乎還有縷縷黑氣冒出。

直到這時,眾人才反應過來,這冰蟬原來是藏在火花的花蕊中的,火花一散,這冰蟬便自最中間的花蕊里猛然飛出,混在紛飛的花瓣里擾人視線,加上常人驅散火花后必定會長呼口氣、心神大松,這才能夠在出其不意間更有把握的奪人性命。

這一擊若是命中他眉間,定然斃命當場!

就在眾人內心驚嘆之時,忽又聽到十幾聲先後不一的叮叮聲,可是這次他們卻清楚的看到池展並沒有動,左右張望過去,只見四面牆上總共十幾個不同的位置都釘上了形似柳葉的暗金鑲邊飛鏢,而那些飛鏢下面的牆皮都已經被燒成焦黑色了。是剛剛破碎的火花被釘在了牆上。

門外突然有人進來,池展聽著那沉重緩慢的腳步聲,並未抬頭,只微微一笑道:「你卻還是老樣子,一樣的卑鄙無恥。」

殘影端坐簾后,單手托腮看完了整場表演,這才很沒誠意的賠罪道:「得罪得罪,手下人不好管教,失了禮數,還望見諒。」

池展轉目去看新進來的一白一紅兩人,譏誚一笑道:「他們原是峰主手下的人,沒想到峰主走了,他們就跟了你。」

「這又怪得了誰呢?當初可沒人逼你們峰主走,是他自己非要走,那他的那些舊部自然就要重新分配給別人了,如若不然,難不成還讓他們繼續跟著你們峰主?」

池展把手裡的半截飛鏢擲在桌子上,冷哼一聲,道:「說得不錯,本該如此。」

殘影看著在自己手邊震顫不止的半截殘鏢,挑了挑眉:「絕影自幼覽盡群書,所學駁雜,曾稱百家雜學無一不精,可是卻沒人知道,他最擅長的其實是暗器。你倒不愧是他的心腹,就連他的柳葉鏢都用的和他如出一轍,我還是第一次見下屬和主人用同一種暗器的呢,看來他當真看重你。」

池展卻不以為意:「我和他本就師出同門,雖是主僕,但更是師兄弟,用一種暗器很意外嗎?」

殘影笑道:「你要不說,我倒還真忘了你們是師兄弟。不過說起主僕,記得你當年差一點也能成為二十四刃的,只是絕影一力阻止,才生生斷了令主的心思,要知道那個時候令主的召令都已經下了,原是絕無可能收回的,絕影在大殿里發了好一頓脾氣,任令主怎麼施壓他都不肯退半步,最後還是他紅著眼亮出了乾坤扇,這才讓令主不得不妥協,將你排出鬼域之外了。」

「唉!原本你也可以成為我們兄弟之一,和紅花寒蟬他們一樣的,甚至以你的資質,做上領主也不是不可能的,可卻因為他那一攪和,讓你至今都屈居人下,只是一個小小的近侍。若當年沒有他,你如今又該是何光景啊!說不定你此刻就不是替仙道單刀赴會、站在我面前,而是和我並肩飲茶,共商大計也未可知啊!現在想想,歲月流轉,時事變遷,當真難以捉摸。」

殘影一邊說一邊嘆氣,好像真的很替池展不平。

提及這一段過往,池展並未如殘影所料露出遺憾不甘的神色,反而神色淡然,他看向紅花烈焰和寒蟬冷影,看著他們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冷酷模樣,嫌惡的嗤了一聲:「你以為全天下的人都很喜歡你們的位置嗎?所謂的二十四刃,不過是一群沒有良知,麻木不仁的殺人工具罷了。你們每天只能躲在黑暗裡見不得人,像他們那樣不人不鬼的活著,內心除了血腥就只有殺戮,你們的世界里只有死人和黑暗,這樣的日子,我可不願意過。」他指著紅花烈焰和寒蟬冷影冷冰冰的說道。

殘影聽完果然嘆了口氣,抬起手肘無趣的往窗欞上一靠,悵然道:「這麼久不見,想好好敘箇舊都不行,非得這麼不給我台階嗎?我沒有台階下,對你可沒什麼好處。」

池展在他對面坐下,平靜道:「我不是來和你敘舊的。」

殘影道:「卸劍而來,不為敘舊。」他手撐在桌子上身體向前傾,「難不成是來送死的?」那可真是早了點,他以為他好歹也該再多撐兩天的。

池展道:「送死?送誰死可還不一定呢。我此次,是來談判的。」

剛剛走上樓來的紅花烈焰聞言出聲了:「談判?你覺得你現在有什麼籌碼和我們談判?你主子現在都凶多吉少了,你一個無主之人,哪裡值得我們妥協退步?」

池展抬頭看他,似是不太願意理他,沒好氣道:「呦,多年不見,我們的烈焰手真是風采依舊,還是如當年那般翻臉和翻書一樣快,這才剛擇了新主,就巴不得舊主早點死,那不知你可還記得當年是如何奉我們峰主的命令,打壓殘影領主的?那時候你下手可不是一般的狠啊!」

聞聽此話,紅花烈焰的臉色果然掛不住了,餘光瞥向殘影,略有些不自在的瞪向池展,他還未說話,誰知殘影卻先開口了:「各為其主罷了,這些倒換陣營更改立場的事大家都見得多了,我不會放在心上,你們峰主想必也從未指望他們對他忠心,你又何必出言譏諷?」

池展冷睨了一眼紅花烈焰,隨口道:「也沒什麼,只是我當年就看不慣他,若非礙著峰主的面子,恐怕當年就已經打過一架了,如今他既另謀高就,若不想我一償多年夙願,就別讓他惹我!」

紅花烈焰怒目圓睜:「池展你別太看得起自己,誰怕你……」

他話還沒說完,殘影輕輕抬手壓了壓,他便立刻不情不願的閉嘴了,瞪著池展冷哼一聲,不再言語。

殘影接著道:「你想談判可以,不過我現在有另一件事更想知道,不妨等我先問完,再來和你談。而且,我覺得這個問題你應該也很想知道。」

池展心中已有了預感,不用問都知道他所說的是什麼事。殘影笑吟吟的打了個響指,背對寒蟬冷影幽幽問道:「你們和他交過手了?」

寒蟬冷影把玩著手上的透明寒蟬,飄渺如煙的白色寒氣順著他的臉龐飄上去,在他唇角處結起了一層若有若無的淡白,他似是很久沒有說話了,嗓音十分乾澀,像是剛開始學說話一樣,語調僵硬道:「沒有。」

沒有?黃泉的人明明說過上官羽沒有逃出蒼山,既然他們沒交過手,那又有誰能把他阻於山內呢?

「據我所知,他雖然被歸虛納靈傷了,但僅憑黃泉的那點功力,也不至於讓他連出山的氣力都沒有,黃泉都能囫圇個出來,他若沒有別人再加阻攔,怎會走不出蒼山?你們沒和他交過手,又是誰和他交手的?」

寒蟬冷影的眼帘依舊低垂著:「在裡面確實有別人對他出過手,但到底是什麼人,我們也不知道。」

還真有別人?

寒蟬繼續道:「他很了解我們,知道我們一定不會輕易靠近歸虛納靈這種波及甚廣的陣法,只會在九回陣外圍設防攔他,所以他孤注一擲,拼盡自己全力一擊制住黃泉,然後就帶著那個小姑娘直奔九回陣陣眼而去,想要硬闖陣眼,因為陣眼是整個九回陣最堅固的地方,也是最容易受到反噬的地方,稍有不慎就會被陣光裹挾,非死即殘,所以絕不會有人會選在那裡突圍,自然也就沒人想到要在那裡布置人手,但他卻偏偏選了那裡,可是沒想到最後關頭不知從哪裡又飛出了兩柄飛劍,是直接沖著他去的,他內息受擾,靈力頃刻崩泄,當場就被打落下去,吐了血。說來也險,若無那兩把飛劍,他可能真的就逃出去了,只可惜我們看出他的意圖之後,就立刻把陣眼處的疏漏補上了,他緩過氣的時候,已經晚了。」

「那他又是怎麼離開九回陣的?」殘影接著問道。

寒蟬冷影卻突然沉默了,他和紅花烈焰彼此對視一眼,似乎到現在他們還是不敢相信在蒼山看到那一幕,是以根本就說不出口。

殘影久等不來回答,回頭看了他們一眼,他二人立刻神色恭謹,雖難以置信卻也不敢不答,只垂首道:「他,跳進了歸虛納靈!」

「!!!」

「!!!」

連一直靜靜聽著,喜怒不顯的池展此刻臉色都變了一變,似是終於掩飾不住內心的驚駭,連在殘影面前都顧不得偽裝了!

歸虛納靈,離它千米之外都能被它吸成人干,那它的漩渦中心又該是怎樣激流洶湧?光那裡面的砭風就能把人壓扁絞碎,他竟然敢以血肉之軀跳進去!這當真是在逃命?不是找死?不要說殘影,現在就連池展都覺得他是不是腦子壞了,他跟著上官羽這麼久,怎麼從來沒發現他居然自負到這種程度!

「難怪,難怪,我說歸虛納靈的漩渦怎麼說沒就沒了,原來是他把身體填進去了,且不論他能不能活,能熄了歸虛納靈也算他舉世無雙了。」殘影抱臂透過窗戶望向蒼山方向,自言自語般輕聲喃著,面上倒真有幾分發自肺腑的敬佩之意。

須臾,他轉過身,看向池展,面上忽又變的幸災樂禍起來,轉眼又是一副小人得志的姿態,面目轉換之快讓人咋舌:「你若有一戰之力,又何須找我談判?再加上上官羽現在的處境,我可不可以認為你已經內里空虛了,所以不得不來找我談判求和?」

池展雙手握緊,面上仍是不動聲色:「求這個字用的可不好。你能查出我落腳的地方,給我送那麼大的一個禮,我來還禮,自然也沒有空著手的道理,你怎知你現在就沒被我的人包圍呢?」

殘影目光閃爍了一下,雙手交叉,食指摩挲著繞圈:「哦?你確定你的人在外面?恕我耳目不聰,還真沒發覺,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還真得派人出去看看才好。」言罷抬手招來一個隨從,遞了個眼神,那隨從便微弓著身退下了。

池展餘光跟隨那隨從出了酒樓大門,長長的睫毛掩住眼裡的神色,語調輕鬆道:「殘影領主未免太緊張了,不過是幾雙眼睛罷了,我們這種人被人盯梢暗殺的還少嗎?都是家常便飯,如今怎麼反倒怕了?這可實在不該。」

殘影神色看不出喜怒,面無表情道:「你不用試探我,現在最應該害怕的是你才對,不管外面有沒有你的人,在裡面,還是我說了算。」

池展豪邁的往椅背上一靠,單手搭在扶手上,一腿翹起,肩膀斜斜歪著,一副弔兒郎當的樣子,提起一邊嘴角笑道:「我當然知道一旦進來,我的生殺大權就在你手上了,不過那又怎樣?大不了就是一個死,還能壞到哪去?更何況,我也不一定會死。」

「你倒是很有自信。」

「一般一般。畢竟這場談判對你也有好處,我死了,你的麻煩也不會小。你,不敢殺我。」

殘影越來越有興緻,身體微微前傾,眼神愈發光亮:「好大的口氣,什麼時候在我的地盤上,我連殺個人都要顧慮了,那你倒是說說,憑什麼我不敢殺你?」

池展嘴角微牽,眼中閃過一抹狡黠,看著殘影不以為然的表情,不咸不淡的說了一句:「就憑,我知道給夜澈送信的人,是你。」

這句話說的當真是漫不經心、要多輕飄飄有多輕飄飄,可就是這樣一句再隨意不過的話,卻讓殘影猛地一僵。

此話一出,周遭瞬間安靜了下來,所有人像是被驚雷劈了一下似的,雖然驚愕,但又都遵循殺手的本能,很冷靜的將自己的情緒掩去了九分,只餘一分似驚似疑的模糊神色彼此對視,卻又都很默契的未發出一點聲音,好像生怕弄出一點動靜,就破壞了這充滿危險意味的微妙氛圍。

殘影的笑容驟然消失,眼中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殺機,他緩緩眯起眼,緊緊盯著池展看了半晌,陰沉道:「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說錯了,是會死人的。」

池展轉著手裡的杯子,連頭都沒抬,兀自接道:「你和那個神秘的灰衣人說你動用了殤都沒查到那個送信的人是誰,當時他只以為是有人一山更比一山高,逃過了殤的追捕,可他卻忘了一種最簡單最直接的可能,那就是派殤出去的,就是送信人,所以不論殤怎麼查,都絕對查不到他。」

殘影對池展知道灰衣人的事並沒有表現的很意外,只是微微蹙了蹙眉:「可這也只是你的猜測,我是這場誘殺的執行者,殺他是我的任務,我又為什麼還要給他送信呢?我圖什麼?」

「你自然有所圖。」池展突然握住正在旋轉的杯子,「你們原本的計劃是在蒼山先聯合夜澈殺了上官羽,等上官羽落敗之後,再回過頭殺了夜澈,這樣就可以扶那個神秘的灰衣人做流火島的新主人,而那個灰衣人又比夜澈更聽話,更好掌控。這樣一來,鬼域死了個心頭大患,又換了個更得力的臂膀,裡外都獲益。可是這對於你來說卻未必是最好的結果。」

殘影懶懶的靠在椅背上,饒有興緻的看著他:「此話何意?」

池展繼續道:「鬼域令主為人涼薄,從不念情,在他那裡只有有價值的人才能存活,被替代的人從來都只有一個下場,那就是死。二十四刃又正好是競爭最大、殘殺最嚴酷的權利中心,外人只道這個位置權重風光,卻不知這其實是個最容易喪命的位置,整整二十四個人,這中間的勢力平衡、拉幫結派、利益糾結又豈是那麼好控制的?中間但凡有一個人心懷鬼胎,所有人都會被牽連,這些人里可沒一個是省油的燈,隨便一個拿出來都是殺人滅門的好手,要真鬥起來,沒個七竅玲瓏心怕是連半條命都保不住。」

「俗話說: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你這麼精明的一個人,自然不會讓有可能威脅到自己的人有成長的機會。與其給鬼域令主換個更得力的來分你的恩寵,倒不如助夜澈一臂之力,夜澈位置坐的越穩,鬼域令主就越需要倚重你來提防他,你的價值就越大,你還能順手送流火島一個人情,經此一事流火島必會對你感激不盡,他日你若有需要,夜澈不會不幫你,這恩情難道不比給那個灰衣人牽線搭橋大?更何況,你在那個時候給夜澈送信,致使他中途撤手,那麼已經出手的黃泉就騎虎難下了,沒了原計劃里夜澈的配合,黃泉準備不足,必會破釜沉舟,結局也的確如此,她過度操縱歸虛納靈導致自己受了反噬,我們峰主被她惹急了,也不可能不撒撒氣,如此一來,黃泉也連帶著廢了,就算她只是重傷,他日還能痊癒,可是這療傷的時間沒有一年也有半載,這段時間鬼域令主豈非很缺人手?二十四刃之中以絕殘血魅最為出挑,如今絕影已經不存在了,魅影已死,血影又是個空有蠻力智謀短缺的莽漢,這一個護殿使的缺,不由你殘影來填,還能由誰填呢?」

「這一封信,拉攏了流火島,廢了黃泉,阻了灰衣人,一舉三得。至於千秋閣,你本就沒把他們放在心上,若是他們借夜澈倒戈一事遷怒鬼域,則更合你意,那樣鬼域令主就更不能輕易動你了。千秋閣若撼動不了鬼域,那這怒火就必然會落到流火島身上,夜澈替你背了黑鍋不說,說不定還要反過來仰仗你幫他料理這些麻煩事呢!那這人情可就是越欠越糊塗了,他想還都不是那麼容易了!」

「你說你這封信,所圖大不大?」

殘影津津有味的聽著,就好像在聽別人的故事:「聽你這麼說,我倒成了心思最深的那個人了,如你所言,這一切都出自我手,是我狼子野心,暗中籌謀算計,一根手指都沒動,就讓他們互相殘殺了,可若我真有如此心計,那你怎麼還敢坐在我面前把這一切娓娓道出?我有本事足不出戶收拾他們,就沒手段把坐在我眼前的你殺了?」

池展斷然道:「你當然有,但你殺了我,我敢保證,明天輪迴殿的案頭上就會多一份密函,而那密函里會寫什麼,你不妨猜一猜。」

殘影面色倏地一冷:「你威脅我?」

池展溫和一笑,把扣著的茶杯翻過來,以手覆杯口,手指相繼敲下:「我早說過,是談判,不是威脅。」

殘影食指輕點額頭,想了想道:「可是殺了你,我也有辦法攔下那封密函,而且有很多種辦法。留著你反而是個變數,殺人滅口總歸更保險些。」

話音落下,池展已聽到樓下腳步聲紛雜細微,他雖坐在樓上,可那股凜然殺氣卻好似已至身前,使他後背莫名湧上一陣寒意。他全身肌肉緊繃,可表情卻還是異常的冷定,垂在桌下的左手又重新握了起來。

「我既然敢在門口卸劍,就不怕你對我動手,反正我左右不過是個下屬罷了,沒了我,峰主還可再找人替上,一點影響都不會有。可是你身為鬼域僅剩的兩個領主之一,當真就沒有什麼眷戀的東西嗎?咱們倆的命,要麼都活,要麼都死,你如果偏不信邪,那我就陪你賭上這一把,生死不論,奉陪到底。要不要用你一個領主的命換我一個近侍下屬的命,你自己決定。」

說到這裡,殘影果然怔住了,他盯著池展看了許久,二人四目對視,前者試探,後者泰然。整個房間一下子安靜的連掉根針都能聽見,門外的腳步聲還在靠近,可他們卻好像沒聽到一般,尤其是池展,冷定的像尊雕像,眼中的堅定坦然從未動搖分毫。

是啊,他敢賭嗎?以他如今的地位,立功未必進益,但一旦犯過,那定然就是滅頂之災!尤其是這種暗中悖逆令主的過錯,只要讓令主知道一次,這個心結就算是結下了,就算現在不殺他,也絕不會讓他活太久的,最終都是一個結果!他可沒有上官羽那麼好的師門作庇護,反出去都沒事,他若真失了令主的信任,那就真的是死路一條了!這條命,這地位,這殺伐之權,他要有多大的把握才能賭?

默然半晌,他忽道:「據說絕影離開時帶走了一批心腹,還有一部分留在了鬼域,現在看來是真的了。」

池展嗤笑一聲,語氣似是而非:「你這聽誰說的?」

殘影知道他絕不會承認,也不跟他多費口舌,直接道:「你待如何?」

池展見他鬆口,心裡倒是一松,想必他是認定峰主在鬼域埋了眼睛,他在沒揪出這些眼線之前,還做不到一手遮天,所以不敢賭這一局,遂介面道:「你交出心上霜的解藥,召回十萬惡鬼,然後即刻帶你的人撤出涼皖城,返回鬼域。我則把這消息鎖死,保證鬼域大門之內絕不會有隻言片語流入。」

殘影答的也爽快:「心上霜的解藥可以給你,但十萬惡鬼不能撤,我是和你談判,不是認輸投降。更何況我若都答應了你,就這麼回去,讓我怎麼和令主交代?總該給我點推脫之詞才行。」

池展不肯退讓:「如今黃泉已經重傷,夜澈也與他撕破了這層窗戶紙,他不會再同你計較的,除非他想眾叛親離。」

殘影呵了一聲:「秋後算賬的事也不是沒有,你想兩全其美,我就不想萬無一失嗎?」

池展心中往複來回,靜靜想了片刻,如今殘影並不知道他已將人全部撤走,所以才肯勉強妥協,已屬險中取勝了,若再斤斤計較,他必會疑心自己為何這麼在意十萬惡鬼,屆時他猜出自己人手不濟,當場反悔也未可知,到那時非但前功盡棄,自己也難走出這座醉晚樓了。他既已同意撤走,那便讓他趕緊走了吧。

「也罷,那便如此。」

殘影笑著舉起手,往門外揮了揮,那已經探進半個身子的十幾個黑衣人便立刻止住腳步,躬身退了下去。池展回頭看了一眼,這一看才發現,剛才他們的劍距自己的后心竟然僅剩一臂的距離了。

殘影站起身,望向窗外:「你來這麼久了,不好奇霜雪怎麼不在嗎?」

「背主之人,無顏見故人罷了。比他們兩個倒是要臉一點。」池展懶懶瞥了紅花烈焰和寒蟬冷影一眼,不屑道。

殘影也不屑的哼了一聲:「無顏見故人?這種事只發生在有故人的人身上,你怕是搞錯對象了。霜雪身患附骨寒症,這你是知道的,昨晚聽聞城門口有一家醫館叫什麼來著?」他用手點著輕皺的眉頭,一副認真思考的表情,「啊,對了,千植堂。他聽說昨晚那裡突然來了一個神醫,醫術十分了得,所以一大早就趕去了,雖然他這病都得了六七年了,看樣子也好不了了,但有機會還是得爭取一下的,不能放棄希望嘛。這會兒他應該已經進去了,不知道有沒有見到那位神醫的面。」

池展驀地臉色一變,微慍道:「你……」

殘影早料到他會有此反應,雲淡風輕道:「你不必生氣,他是在你來之前去的,我沒食言。心上霜是他的,解藥自然也在他那裡,我會讓他把解藥留在千植堂的,可在這之前他有沒有動手,我就不知道了,看你們的運氣吧。」

池展氣的咬牙切齒,懶得跟他做口舌之爭,轉身就走,走了幾步,殘影在他身後又道:「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問你。」

池展停下,沒有回頭:「什麼?」

殘影道:「你是怎麼知道信是我送的?」

池展淡淡道:「你有殤,我們自然也有我們的情報組織。」

殘影此時默立於后,憑空多了幾分賞識之色,能不動聲色的養出一支媲美於殤的情報組織,而且隱匿之深更甚鬼域,上官羽這些年究竟做了多少事?還有多少是他不知道的?難怪他是這麼多年來第一個堂而皇之走出鬼域大門的人,令主忌憚他,實在情理之中。

他走到桌案旁,鋪開紙筆寫了幾行字,再將紙裝入信封,交給池展:「代我交給他。還有我們今日的談話……」

「不會有其他人知道的,除非……」池展望向紅花烈焰和寒蟬冷影。

殘影自然了悟,信誓旦旦道:「放心,他們是我的人,我心中有數。」

池展管不著他們,也懶得管,伸手接信,拽了一下,殘影卻不鬆手,他疑惑抬頭,只聽殘影俯在他耳邊壓低聲線道:「你說我們是陰溝里不人不鬼的殺人工具,可你可曾想過,你們峰主也是和我們一樣的人啊,我們做過的事,他也做過。」

池展目光微閃,頓了片刻,意味深長道:「不。他和你們,不一樣。」

他沒有再看殘影似懂非懂的眼神,徑直走了。

走出醉晚樓后,他停了一下,微微側頭看了一眼右後方的巷道,笑了笑,轉身道:「勞煩兩位兄弟把我的劍還我吧。」

守在門口的兩個黑衣人對視一眼,回裡面撿起了地上的劍,遞給他。池展笑眯眯的接了劍,熟絡拍了拍他們的肩:「這次和你們老大談的不錯,麻煩兄弟們守了這麼半天,還親自給我送劍,實在過意不去了。還希望你們能替我再傳個話,叫他千萬別忘了答應我的。」

那兩個黑衣人沒打算說話,冷冷瞥了眼肩膀上的手,到底還是忍住了拔劍的衝動,冷著臉回去了。

池展也不尷尬,依舊滿臉笑意的在街上晃悠,直到轉過一個巷角,他才終於如釋重負的鬆了口氣,他靠在牆上深呼吸,右手緩緩張開,手心已浸出了一層冷汗,袖口上正有一顆黃豆大小的紅珠在不斷變大,一直飽滿到成滴落下,然後凝成一條細線順著手腕流到掌心。而血跡所過之處,則頃刻凝結成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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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香住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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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單刀赴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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