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三章 清諦
喜得是八月間天,之前身上穿的衣服,早已經在之前撞屋頂的時候七零八落,不像樣子,蔣溫倫索性乘那些手下正在拔刀的時候,故意將上身脫下來,露出一身枯蠟也似的瘦骨,兩條胳膊就和兩根枯柴梗一般。
連骨朵縫裡都尋不出一點兒肉。肋條骨一道一道的排列著,彷彿是紗廠的鐵絲燈籠。秦朔雖也是瘦弱身體,然看了蔣溫倫這般雞骨撐持的樣子,反覺得自己是很肥壯的了。那些手下一見蔣溫倫消瘦得如此可憐,倒嚇了一跳。
原是各人舞動手中單刀,待沒頭沒腦劈殺下去的,及見是這麼一個骨頭架子,都不知不覺的手軟起來。有一個手下用刀指著蔣溫倫,搶先開口說道:「你自己也不去撒一泡尿照照,看你這種樣子,簡直就是從土裡挖出來的枯骨,真是豆腐進廚房,不是用刀的菜。」
蔣溫倫聽了,忍不住生氣說道:「我本來不曾惹你們,你們自不量力要來和我動手,此時自知鬥不過我,卻又做出假惺惺的樣子。我瘦雖瘦,結實倒很結實。你們有氣力儘管砍過來,避讓一下的,我就不算是好漢。來吧!」
說罷,將兩條柴梗般的胳膊向左右張開來,挺著胸膛等他們砍殺。那些個幫眾平日雖是狗仗人勢,兇惡非常,只是對於無冤無仇的人,是這般脫了衣服,等待他們砍殺,倒真有些不敢下手。
一個個擎著刀,望著蔣溫倫發怔。蔣溫倫忿不過,只將身體一縮,便溜到了一個手下身邊,如從兵器架上取兵器似的,毫不費力就奪了一把單刀在手,隨即旋舞了幾下,逼得那些手下紛紛退後。
蔣溫倫忽然挺身立著,說道:「你們不用害怕。我若有意殺你們,你們便插翅也飛不了。你們因見我的身體瘦弱,以為禁不起一刀,卻不知道你們這點本事,怕是還沒劈過來,便給我奪了刀去」說完隨即舉起刀來,刀口對準旁邊的岩石,猛力一刀劈下去,只聽得「哧」的一聲響,和砍在棉花包上似的,劈砍的所在,竟然如布條一樣碎成幾塊。接連砍了幾刀,碩大的岩石頓成齏粉。
蔣溫倫顯擺了一陣之後,將刀向那人跟前一擲道:「這刀是一塊死鐵造的,太不中用了,你自己拿回去吧。」那手下連忙彎腰拾起來看時,只見刀口全卷過來了,都驚得吐舌搖頭,同聲說好厲害。
秦朔笑道:「你們這種刀,真是截豆腐都嫌太鈍了,帶在身邊做什麼,不是丟你們祖宗十八代的人嗎?」
那中年人看了蔣溫倫的舉動,聽了秦朔的言語,那種不屑和小百姓說話的傲慢態度,不由得便消停了。那一雙翻起來朝天的勢利眼,也不由得低下來活動,他們這種在江湖中混慣了的人,轉臉比什麼人都快,那中年人只念頭一轉,臉上便登時換過了一副神氣,對八個正在吐舌搖頭的手下喝道:「還不快給我滾開些,你們跟我在外面混了這們多年,怎麼還一點兒世情都不懂得?」
「冤枉生了兩隻眼睛在你們的臉上,全不認識好漢。這兩位都是有大本領的少年英雄,你們居然敢當面無禮。幸虧今日有我一同出來,若不然,你們只有吃了大苦頭,才會知道這兩位少俠的能耐。」
他那八個手下好像領會了那中年人說這粗話的用意,一片聲應是,都忙著將刀插入鞘內,誠惶誠恐的垂手站著。那中年人拿出神氣十足的樣子,望了手下幾眼,好像竭力表示他不滿意手下剛才的舉動,尚有餘怒未息的模樣。
這幾眼只望得八個手下,都似乎在那裡打寒噤,那中年人這才覺得顯出他自己的威儀了。回過頭來,趕緊又換過一副堆笑的面孔,打算向秦、蔣二人說話。誰知秦朔已拉著蔣溫倫的手,說道:「我們走吧,弄得不好,說不定又要把我們捆送到瀏陽縣裡去。我們的腿要緊,若真箇打成兩個大窟窿,還能走路嗎?」二人才走了幾步,那中年人已搶到面前陪笑拱說道:
「兩位不要生氣,只怪我等肉眼凡夫,錯認兩位是青皮光棍一類的人物,所以才對兩位說了些無禮的話,並且其中還有一點緣故,得請兩位原諒。」
「我此刻正是有極重大的事在心裏面,正是很不耐煩的時候,偏巧兩位擋住去路,問出來的話,又恰好觸動了我的心事,使我等更不耐煩起來,若在平日,就是兩位問我什麼話,我也決不至於無埠出惡言,來回答兩位。」
「不過再有天大的理由,也是我等失禮在先,請教兩位貴姓台甫?從哪裡來?怎麼知道我們是從瀏陽赤陽幫來的?」
秦朔指著蔣溫倫說道:「這位老兄,我也是昨夜才會著,因見面倉卒,至今還不曾請教他的來歷。」
「不過能在無意中遇著這樣一個人物,確是天假其緣,大非易事。」蔣溫倫趁此便將自己的姓名履歷簡單說了幾句,當然無為道門這層身份蔣溫倫自覺武道低微,倒也沒好意思提。
秦朔也將姓名說了道:」我一個師兄在這觀音寺里聚眾為孽許久,我本來想來此處清理門戶,可我一個人卻是有力未逮,只能廣邀同道,前來圍剿,只是看來貴幫並不相信在下,這點人手填進去,只怕是有去無回」
秦朔說完之後打量了對方几人,說出的話卻一點情面不留,那中年男子聽到之後心中暗怒,面上卻依然是堆著笑容,問道:「閣下說要出門清理門戶,請問貴師尊姓大名?那觀音寺里那兇徒是何來歷?我等確是從赤陽幫中到這裡來的,只是昨夜三更過後才動身,臨行除了幫內幾個重要的人,沒外人知道。」
「非是我等怠慢少俠,只是之前失蹤的人實在太多,我赤陽幫雖然離這裡最近,卻也先要打探一下此地虛實,再斟酌行事,況且少俠並非只知會了我赤陽幫一家,其餘同道未到,我等也只能先為江湖同道做個先鋒,先打探一下情況了」
秦朔笑道:「我師傅的名字,在這個地界卻應該無人知曉爺。他老人家境界高深,卻也已經圓寂了,之前行走江湖的時候,也是不揚於外,家師尊諱清諦」
那中年人聞言面上更現出驚訝的樣子,問道:「是伏虎山的清諦方丈嗎??」秦朔道:「怎麼不是,你認識我師父?」那中年人——「哎呀」了一聲道:「這就奇了,這就奇到極處了!」秦朔看了那中年人十二分驚詫的神氣,也不由得驚詫起來問道:「這話怎麼說,有什麼奇到極處的呢?」
那中年人自言自語的說道:「只怕這個清諦,不是那個清諦。」秦朔不悅道:「普天之下,只有我師傅自稱清諦,也沒第二人敢稱清諦。你何以見得不就是那個清諦?你所知道那個清諦,究竟是什麼人物呢?」
那中年人道:「那個清諦,我也不知道姓名,什麼樣子,我也不曾見過,不得而知。但知道那清諦有一隻枯木禪杖,片刻也不離身。」秦朔笑道:「原來你所知道的,也不過如此。我師傅清諦,正是有那一隻枯木禪杖,也是片刻不離左右,不知你何以會疑心不是我師傅?」
那中年人又陪著笑,說道:「足下不要因我的話說的不好生氣,且待我將這其中緣由說出來,足下自然不怪我多疑了。」
「我姓柳,名遲武,就是瀏陽本地人,我在十來歲的時候,就聽得家裡的人說,我高祖柳星橋在的時節,有一個年約七八十歲的老和尚,生得態度瀟洒,身披大紅袈裟。左手托一個石臼也似的紫色缽盂,右手握一柄三尺來長的枯木禪杖。」
「那禪杖雖然是木頭的,但足有百多斤輕重,那和尚握在手中,行若無事的樣子。從山那邊坐一隻渡船過來,到城裡化緣。一不要錢,二不要米,不論貧富人家,都只化一碗白米飯,便高聲念一句『阿彌陀佛』,用枯木禪杖在缽盂邊上輕敲一下。」
「一到黃昏時候,仍坐渡船過河到山那邊去了。每日是這般來城裡募化,有人問他,是哪個寺里的和尚?法名什麼?他說:老僧素來山行野宿,隨遇而安,至於所修的寺院,名曰伏虎,卻不在此處,法號清諦,本名多年不用,早已忘記叫什麼了。」
「有人問他:從什麼地方,在什麼時候到此地來的?他說,天下任意遊行,卻不記憶地名,不記時間,所以老僧也並不知曉,那時瀏陽城裡的人,聽了老和尚這種奇怪的語言,又見了那些奇怪的舉動,不到幾日,已鬨動滿城的人,都爭著化白米飯給老和尚吃。」
「老和尚的食量也大的駭人,每家化一大碗,隨化隨吃。從早到晚,至少也得化一百多家,便能化一百多碗飯,吃到肚裡,還不覺得很飽的樣子。因此城裡的人,都知道他是一個有道行的和尚,有當面稱他聖僧的,有拿著前程休咎的事去問他的,他搖頭不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