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四章 落幕
中堂的桌子上,此時多了一個暗紅色的盒子,面前已經擺上了一些簡單的祭品,燃燒著香燭,地板上多了一個火盆,芸姐正抱著小李諾,和傻子王興跪著往裡面燒紙。
只剩一隻手,滿身風塵滿臉風霜的羅文信蹲在門廊下抽悶煙,見我走近,站起來看著我,眼神複雜,相視無言。
茫然地看了他一眼,我抬腳走進門裡,來到芸姐身後,怔怔地望著桌子上那個盒子,腦子完全一片空白。
許久過後,才終於從眼前一幕中,稍微回過些許神來,噗通一聲扶著桌腿雙膝跪下,渾身顫抖,哽咽無聲,痛苦不已。
老頭子……死了。
離開的時候好手好腳,能說能笑,然而回來的時候,卻只剩下了一個小小的盒子,連最後一面都沒有讓我見到。
「對不起,小念,是叔的錯,怪我沒能陪伴好你師父,沒能讓他和我一起好好活著回來。」
老頭子是十天前的中午十二點四十五分左右去世的,走得並不算安詳,但也還算安詳。此前已經在江西一個縣城住了兩天,由於老頭子不想看到我太傷心,就沒有讓羅文信聯繫我。
所以整體來說,老頭子是在醫院去世的,並非荒郊野嶺無人地,死了都沒人知道。
而在永遠閉上眼睛之前,老頭子甚至還有交代羅文信,不用急著通知我,也用不著想辦法把他屍體拉回省城來,就在當地火化,隨便找塊墳地安葬后,再將他的遺物和去世的消息帶回來交給我就行。但在當地將老頭子遺體火化后,羅文信左思右想,覺得還是不能完全按照他交代的遺言來,於是背上骨灰盒和遺物,長途跋涉千里,終於趕在年三十前回到了省城,其中一多半的路都是步行。
他本來想全程步行,陪老頭子走最後一段,也是兩人相交那麼久以來最長的一段路,以此紀念兩人這份糾葛了太多東西的友情,奈何自己年齡已經偏大了,腳力不夠,光靠步行,根本無法在八天時間裡走回省城,因此只能在一些地方選擇了搭車,最終在新聞聯播結束,焦點訪談剛剛開始的時候進了家門。
噩耗來得是如此的突然,如此的令人猝不及防,讓人完全沒有任何一丁點心理準備!
我不是沒有想過老頭子有一天會離世,雖然他身子骨還很硬朗,除了偶爾會感冒,胃也不大好以外,身體幾乎沒有什麼小毛病,別說能走能跳行動自如,真到必要的時候,短時間爆發起來我都不見得能跟得上他的節奏,但無論怎麼說,畢竟都已經這把年紀了,真要有點什麼閃失或者變故,身體垮下來也就是分分鐘的事。
所以我不是沒有想過,老頭子會有一天真正變老,老到吃也吃不動走也走不動。尋常老人都可能會因為一場感冒發燒,身體徹底垮下來無法再恢復,更何況是註定不會像尋常老人那樣閑下來的老頭子,所以一直都有,他會在某次出行歸來后,再也走不動,衣食坐卧都需要人來照顧,或者某天突然收到,他傷倒病倒在某個地方,需要緊急趕過去照顧,再接回來的心理準備。
而以老頭子的性子,假使真到了那一天,很大可能上,也不會再讓自己活在世上太久,所以相應的,我也知道一旦那一天到來,我很可能會盡不了多久的孝,報不了多少恩,因為無法留住他太久。
但我萬萬沒有想到,以上事情全部沒有發生。
別說報恩盡孝,就連師父他老人家最後一面我都沒能見到,不僅彌留之際,我這個唯一的弟子沒能陪伴在身邊聽候吩咐,更是連他辭世的時候都完全不知道,直到骨灰盒進了家門,才收到這個無法承受的噩耗。
哀哉!痛哉!
在我滿腦子空白的同時,老爸老媽爺爺他們,也在老家裡收到了我師父已經辭世,骨灰盒剛剛回家的噩耗,連夜驅車從老家趕了過來,一同到來的還有滿爺和幾個本家長輩,老村長和支書,潘昌宏和潘光海。看著那個小小的骨灰盒,再回想著老頭子生前在老家那大半年,給人們留下的種種印象,無不喟然長嘆,滿心惋惜。
老頭子對我一家有大恩,對我有再生培育之大恩,但是從現在起,再也沒有機會去做任何一絲一毫的報答了,一句話也沒有留下。
從現在起,我再也沒有了師父。那個生性略微怪癖,內心激烈了一輩子,卻對世界始終很溫和,對我嚴厲的時候能讓我從骨子裡感到害怕,慈祥的時候也比任何人都顯得慈祥的老頭子,再也不可能對我吹鬍子翻白眼了,以後想要再見師父,就只能在午夜夢回里。
整整三天時間,我都沒能真正從師父離世這個事實中緩過來,知道這三天里先後來了許多人,也和其中一些說了不少的話,但是卻不知道究竟都來了些什麼人,自己又都說了些什麼話。整個人就像是半夢半醒之間一樣,絕大多情況下都只有機械而茫然的本能,記得自己在不知道是誰的引導下做了很多,卻不記得具體做了什麼。
在這麼大的事情面前,尋找小媳婦下落的事情,自然只能暫時完全放下了。我只依稀記得,好像有給她的微信發過消息,把老頭子已經不在人世的事情告訴了她,希望她看到之後能夠回來,不要再繼續藏下去了,芸姐也好幾次給她發過類似的消息,而且好像還發了火,對著手機說什麼要懂得適可而止,那個姓陶的事情已經徹底解決,不會再有任何人能傷害到你,李念做夢都想你回家,一大家人都在等你回家,現在他師父又不在了,正是最脆弱,最需要你陪伴的時候,如果再不知道回來,將來你恐怕後悔都來不及之類的話。
然而即便如此,始終都沒有離開太遠的小媳婦,也依然還是沒有回來。
倒是我好幾次都有一種,她好像已經回來,而且就在家裡或者門外的感覺,很逼真,就在身邊看著我一樣,但是找家人問了好幾次,確認了好幾次,得到的無一例外的都是她還沒有回來,沒有任何人看到她的回答。令得我機械茫然中,又不可避免的多了一絲混亂錯亂,弄不清我的感覺和他們的回答哪個才是對的。
當然所有人包括我也不知道的是,其實我的感覺才是正確的,小媳婦真的有回來過,而且還回來了兩次,只是沒有進三合院大門。
臘月二十九和大年三十這兩天晚上,四點到五點之間,萬物俱靜,沒有任何人會注意到的時候,一個穿著一身黑,戴一頂鴨舌帽和口罩的年輕女人,都會出現在三合院斜對面沒有路燈的一條窄衚衕里,望著完全敞開的大門裡怔怔出神,眼神無限哀傷。這個年輕女人就是我之前苦苦找尋了好幾天,沒有任何收穫的小媳婦。
她果然一直都沒有離開太遠,而我們給她發的消息,她也一直都有看到,所以知道老頭子已經去世,回來只剩一盒骨灰的事情。二十九這晚第一次回來的時候,她全程都沒有離開黑暗的窄衚衕,一直在裡面看著三合院大門發獃,持續了四十多分鐘后,才擦乾淨眼淚,轉身往衚衕另一邊離開。
大年三十這天晚上,第二次來的時候,由於絕大部分人都要陪家人過年,守年夜,凌晨時候除了我一家,幾乎沒什麼外人在,更不容易被人發現,所以待了十幾分鐘后,她小心翼翼地走出窄衚衕,穿過馬路來到了大門外,距離我最近的時候,甚至都上到了大門口,能夠看到院子里的一切,也能看到跪在老頭子靈前的我背影了。
但即便如此,她也沒有任何要要走進院子,回到我身邊,陪我度過這個最艱難時刻的意思,或者更確切說是克制住了回到我身邊的念頭,在大門一邊偷偷看了大概兩分鐘后,戀戀不捨,三步一回頭地轉身離開,沿途灑下不知多少淚花。
沒有人知道她究竟為什麼離開的這麼突然決然,就算明知道對她糾纏不休的陶老闆已經被解決,明知道目前的我是最艱難、最心如死灰、最需要陪伴的時候,哪怕人都已經回到大門口了,也依然還是不願意回到家裡,陪我把這個時候度過去,最後留下了「對不起」三個字便離開。
就算是聽聞老頭子過世,連夜從西藏不知哪個角落趕回來,自認比我還了解小媳婦的袁金柱,也完全想不通這是為什麼,只能在她轉身離開后,用力掐滅煙頭,從院子里剛好被幾盆盆栽和花圈擋住了視線,從大門外無法看到的角落站起來,望著大門外一聲嘆息。
與此同時,三合院外面,蕭清荷、白面書童,還有吳老先生,也一同看著那道傷心落寞黯然退出的身影,說不出的惋惜。
「不行,我一定要去找漂亮姐姐問清楚,這到底是為什麼。」三者中年齡該是最大,同時也是最小的白面書童最先沉不住氣,憤懣不甘地說了一句,就要追上去顯形出來問清楚,卻剛動就被蕭清荷攔了下來。
「她還沒有想好要如何面對李念,面對所有人包括我們,何必非要這個時候去逼她……」
直到大年初一一早,將老頭子骨灰盒送到西郊聚龍灣公墓園,看著墓穴一點點封上,才總算真正從這些天的茫然木然中脫離出來,真正意識到這個事實意味著什麼,跪在墓碑前,自看到老頭子骨灰盒以來,第一次真正落下眼淚。
這個年,全然是灰白色的,沒有任何一絲稍微能讓人感到些許欣慰的色彩。
哭完過後,便又是和之前大致相同,但也有了很大不同的介於清醒和茫然之間的狀態,看著墓碑上老頭子的黑白肖像發獃,一支又一支地抽著煙。
當整整一包煙抽完,再次清醒過來時,周圍已經沒了別人,只剩袁金柱一個坐在狹窄過道對面的石頭上,同樣抽著悶煙默默陪著我。
而直到這時,我也才算真正足夠清醒的發現,原來這傢伙也從幾千里之外趕回來了。
「你說,有的人是不是註定就非比尋常,註定一輩子別人都無法掌握,甚至哪怕只是預測一下呢?無論你自以為想的多周全,預備的多周全,到了真正離開的時候,都總是還會完全出乎你的意料,將你突然打個措手不及,根本沒有任何心理上的準備。」
袁金柱抬頭看了我一眼,三兩口將手上剩的大半支煙抽完捻熄后,才開口回答道:「我也不知道要怎麼說。當然不是無法回答,而是不知道要怎麼說你才聽得懂。總之無論如何,既然老人家現在已經入土為安,那就把心放寬些吧。他老人家和我那老頭子一樣都不是凡夫俗子,不是那些到了一定年紀就開始等死的老頭子,而你我都是俗得不能再俗的俗人,想用自己把他們牽絆住,想影響他們按照我們的心意來,本來就是不該有的念頭,所以我覺得老人家這樣走沒什麼不好的,至少最後時刻沒有受我們這些俗人多少羈絆,沒有我們這些人在耳旁叨擾,挺好的,不是非要在老人臨終前一把屎一把尿的伺候著,把人折騰個七零八落才得以落氣才叫盡孝,讓老人選擇自己想要的方式就是最大的孝。」
我苦澀一笑,沒有再說話,想要繼續摸煙抽,才發現煙盒裡已經一隻不剩了,只好開口向面前這個總是歪理一套一套的傢伙要。
「少抽一點吧,這才兩個小時不到的時間,你就已經抽了整整一包了。」袁金柱看著我一聲輕嘆道,但是卻一點沒有是在關心我為我身體好的意思:「一百一包,貴著呢,照你這種抽法,得多少錢來燒。」說是這麼說,但是在自己抽出一支點燃,兩邊耳朵也各夾了一支后,還是整包給我丟了過來。
「幫我。」點燃煙沉默著抽了半支后,我輕輕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