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六章 無憂
我後悔沒有在說領證的那天逼你答應。
我後悔沒有在說領證的那天答應你。
這就是她無聲無息離開以來,我們說的第一句話。
同時也是為我們這段時光、這段記憶畫下句點的一句話。
從前年那天清晨在路上偶遇開始,至新年伊始而終。
拿著這張承載著太多苦楚無奈和千言萬語,最終凝縮成了短短兩行字的紙片沉默良久,我從兜里掏出打火機,想要瀟洒一些、文藝一些點燃燒掉,以此悼念那些已經逝去的什麼什麼,但最終還是沒有這麼做。在打火機的火苗,將紙片邊沿烤焦即將燃起的瞬間反應了過來,連忙撲滅,把已經燒焦的部分小心翼翼拍掉,然後又小心翼翼地將紙片收進胸前左邊口袋放了起來,點燃一支煙蹲下繼續沉默。
果然始終都不曾真正遠離,只是不願意再見我,至少目前不願意麵對我。
「我後悔沒有在說領證的那天答應你。」
這句話充分表明,她離開完全是逼不得已的,並非自己想走,而且決定離開,也是那天晚上我借開玩笑和她說起領證之後才有的念頭,在這之前,她是真的一心一意要嫁給我。而現在的情況也已經基本可以證明,她決定離開有姓陶的那孫子逼迫糾纏的因素,但不是主因。
那麼,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情,才會讓本來一心想嫁給我的她,突然之間有了離開我的念頭,而且那麼堅定呢?
要知道,從那天晚上說起領證到求婚,加起來一共也就十二天。究竟是什麼樣的因素,才會讓她的心,在短短十二天時間裡發生了那麼大的變化,即使是那場轟轟烈烈的求婚,也沒能把她留下來呢?
看來短時間內,恐怕是不會有答案了,因為即便能見到她面對面坐下來,她也很大可能上不會說。
一連抽了兩支煙也還是想不出任何頭緒,只好在心裡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然後收起思緒,將注意力放在了老頭子墓碑前,一夜之間多了出來的兩束花上。
其中由白菊和黃菊組成,又以幾朵天堂鳥和孔雀草點綴,淡而不單的那一束,不用想,肯定是小媳婦在我們離開之後,夜裡過來放的。女人心思比較細膩,即便是在送花寄託哀思這種事情上,往往也會更加用心挑選搭配,而且看起來也像是小媳婦的審美,所以定是她送的無疑,而且在這裡停留的時間不短,否則大晚上的,也沒那麼容易發現我想碰碰運氣放在旁邊的石頭,和壓在下面的紙片並回復。
至於另一束相比起來,更像是男人送的白菊,就讓人有些費解了。
大過年的,有這份心的人,昨天早上都已經陪我來送老頭子最後一程了,就算有沒趕上的,也會在白天來,不會像小媳婦那樣晚上悄悄來,畢竟普通人晚上有膽子往公墓園區跑的不多。
所以,晚上把這束花送過來的,會是什麼人呢?
在我陷入沉思的同時,山下墓園入口處,也駛來了一輛計程車,然後一個穿一身黑色休閑服,身材高挑,帶著墨鏡,抱一束黃菊的年輕女人下車入園登山,一點點往我所在這片墓區走來。
今天天氣很好,又是大年初二,前來給逝去親人拜年掃墓的人很多,所以一個身材高挑氣質出眾,關鍵還是孤身一人來掃墓的年輕女人固然顯得有些與眾不同,但最多也就是會被人看幾眼,不會過分引人注意。而蹲在老頭子墓碑前沉思的我,則更加不可能會看得到這樣一個人。
直到忽然覺得背後有人,回神轉過身,抬起頭,才發現這一路都有些引人矚目的女人,已經來到我身後停了下來,摘下了墨鏡放進褲兜里看著我。
有些迷茫地盯著這個正在看著我的女人看了兩秒后,我終於清醒過來,表情瞬間布滿震驚、愕然。
「我先去了你家,幸好以前從來沒有去過,但將你的地址記得很清楚,不然一下子可能還真找不到,伯父伯母告訴我你在這裡,所以我過來了。請節哀順變,老人家的辭世固然令人惋惜不舍,但相信老人家在天堂一定會過得很好,不用再受俗世紛擾,所以,請節哀。」見我一臉震驚,女人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但也極易察覺的笑,開口說道。
停頓了幾秒,看我還是沒有從自己到來的震驚中反應過來,又輕聲問:「怎麼了?不認得了嗎?」
「認得,認得。」我連忙回答,然後將夾在食指中指之間,早已經燃盡熄滅的煙頭丟掉,撓撓頭,彷彿做夢。
來人輕輕笑笑,然後上前繞過我,雙手將花束放下,和小媳婦的那束放到一起,盯著墓碑上老頭子的肖像看了一會後輕輕收回,再次看向我道:「李念,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是有挺久了的。」我說,同時露出一絲不知道是笑還是什麼的表情。
「你還好嗎?當然我問的不是現在,而是從那時到現在。」女人點點頭,又道。
「挺好的,挺好的,好不好反正現在也就是這個樣子了。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回來幹嘛?哦對,現在是過年期間呢,應該是回來過年的吧。」我回答並反問,有些語無倫次自言自語自問自答的味道。
女人沒有回答,而是含笑看著我沉默了十幾二十秒鐘后,也彷彿自言自語一樣輕聲道:「對不起,或許我真的應該提前幾天回來的,不該因為那些可有可無的事情耽擱。」
我輕輕一怔,愕然不解。
還沒弄明白這話什麼意思,女人便在我的惘然中輕輕一聲嘆息,然後在我身邊蹲了下來,兩隻手托著下巴,望著墓碑上那個她實際上從未真正見過的老人怔怔出神,陪還沒真正緩過勁來,就又陷入迷惑中的我一起發獃。
「李念。」不知過去了多久后,她輕輕喚道。
「嗯。」我輕輕回應了一聲。
「我回來了。」她又輕聲說道。
「我知道啊,不然我看見的是誰。」我說。
她將視線從老頭子肖像收回,看著我想了想后道:「我的意思是,我回來了。」
我也有些奇怪地看向她道:「我知道啊……不然現在蹲我旁邊的還能是鬼?這次回來打算待多久?」
她輕輕搖頭笑笑,不再說話,也懶得再看我了,有些無奈加惱火的意味。
我心裡一聲嘆息。
「你還是一點都沒變,還是那麼……傻。」又過去不知道多久后,她重新看向我。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智商低,腦子不好用,從還在小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了,我能有什麼辦法。」我撇撇嘴,同樣有些鬱悶。
「是啊,從小就是這個樣子,不過也不能算小時候吧,起碼在你這不能算,因為沒有滿腦子不該有的念頭的小孩子。」她重新露出淺笑。
我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雖然從來沒有真正意義上見過你師父這位老人,只是小時候遠遠見過幾次,但這並不等於我一點不了解他老人家,所以要是沒有什麼事了的話,我們就回家吧。我敢保證,如果他老人家在天之靈,有看到你成天愁眉苦臉,在這裡守著不想走的話,肯定會很生氣。」絲毫不見外的將手伸進我衣兜,摸出煙盒和打火機,取了一支喂到我嘴裡后,女人一邊幫我點火一邊說。
「你不是挺討厭抽煙的人么?去國外三年沒見,就變化這麼大,還學會幫男人點煙了?哦對,有三年沒有?我腦子不好使,記不大清了。」我自然沒有拒絕她幫我點煙,同時言辭里也多了幾分我能明顯感覺得到,但是又有些不明白為什麼會有的刺意。
管它是刺也好酸也好,還是其它的東西也罷,總之心裡就是有點不大舒服。
「是挺討厭的,一直都挺討厭,包括現在也是,但是人畢竟是會長大,也會變的。」她輕輕一笑,然後把打火機塞進煙盒裡蓋好,拿在右手裡輕輕轉了起來:「至於時間,還差一個月零九天整整三年。」
「記得這麼清楚?」看著她玩煙盒的動作,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輕輕笑了出來。
她沒有回答,而是知道我在想什麼似的輕輕看了我一眼,有些翻白眼的意思。
「究竟要不要回家?」
「回,但至少也要讓我把這支煙先抽完吧。」我想了想,回答說。
一支煙抽完,極大可能上知道我要做什麼的女人,也已經代我點燃三支煙放到了老頭子墓碑上,並且認真的鞠了三個躬。於是最後看了墓碑上的老頭子,和那束點綴著孔雀草天堂鳥的花后,便轉身離開,女人亦步亦趨跟在後面。
「今天天氣真好啊。」
「嗯。」
「看,太陽也已經出來了,曬在身上暖洋洋的。」
「嗯……」
「所以,一切都過去了,無論好的不好的,還是很不好的。」
「呃……」
「我喜歡看傾盆大雨,或者連日陰鬱過後,烏雲散去重見陽光的畫面,就算心情再不好的時候,看到太陽出來的那瞬間都會好起來,整個人輕輕鬆鬆無憂無慮的。」
「就像你的名字一樣?」
一路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既沒營養,也沒什麼目的的話,便不知不覺地回到了家。在距離三合院大門五十米左右的小路口下了計程車,正要繼續往回走,陪我回來的女人卻止步不前了。
「怎麼了?都一路聽你嘰嘰喳喳的回到家門口了,不打算進家坐坐?」發現她沒有跟上,我停下來轉過身問。
她輕輕一笑,然後說道:「暫時不了吧,我早上已經來過了,等過兩天我再來拜訪伯父伯母和爺爺?」
「那既然一開始就沒打算進家坐,你跟著我來這裡做什麼?」我有些不解,或者說有些不悅。
「還能做什麼,送你回家啊。」她笑笑。
「好吧……」既然不去,我也就不勉強了,想了想問:「你住什麼地方?」
「當然是我家啊,你怎麼好像比以前更傻了?」她有些嫌棄的回答。
「好吧,那是有點挺遠的,用不用送你回去?」
「不用了,滿大街都是計程車,我隨便打一個就能回去了,實在不行,慢慢走回去也沒問題,反正也沒什麼事。」她回答。
我點點頭:「那行,反正我也就是隨便問問,沒想真把你送回去。」
「果然還是那個樣子,稍微不合你的意,說話就開始帶刺了。我自己有手有腳,才不稀罕要你送,還是先把家裡的事情處理好吧,走了。」輕輕朝我翻了個白眼后,她轉身往來時的路走去,右手舉過頭打了個勝利的手勢,接著又用兩隻手捂住了耳朵,表示不想再聽到我說廢話。
當然我也沒有再說話的意思,默默看著她漸漸走遠后,轉身朝家門走去。
袁金柱那傢伙說陪我一天,就果真一點也沒有多餘,哪怕昨天剛剛說完這話,就轉頭給我下了一劑猛葯,灌了一大肚子苦水,在我出門后不久,自己也趕去了機場。爺爺在裝修一新的院子里曬太陽,臉色雖然說不上苦,但也不比苦著臉好到哪去,性格向來開朗的滿爺也沒有說話,包括三個叔在內,一家人都在院子里,但是氣氛卻很低迷,並未從老頭子離世的影響中走出來。
當然還有另外一件事,也是造成一大家子情緒低迷的主要原因。
再怎麼惋惜不舍,對於一家人來說,老頭子這件大事,也已經隨著他入土為安而塵埃落定了,剩下的就是用時間慢慢去淡化。但是我和小媳婦的事,卻是到現在都還懸著,沒有一個具體的結果,就連她人都沒有看到,所以想讓他們不為這事操心,是根本就不可能的。
料理老頭子後事這幾天,原本已經板上釘釘,親朋好友就等著喝喜酒了的李家媳婦,從始到終都沒有現過一面,這可是許多人都看在眼裡的,所以李老大家那個乖巧懂事的兒媳婦飛走了,此時已經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小媳婦……
想到這三個字,心頓時又隱隱有些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