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出師不利
?幕後的化妝間里,許平嫣坐在菱花鏡前,卸去一支支釵,一層層脂粉,直到最後素麵朝天,青絲松綰的樣子。她望著鏡中的自己,有些失神,指尖顫抖著撫上臉頰,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那個行走在風月場上的名伶小桃嫣,還是那個該被養在深閨大院里,抑或是在新式女子學堂,知書達禮,滿腦子都是新潮思想的富貴小姐。
淚織了起來,她的雙眼有些模糊,八年前的溫熱鮮血彷彿再一次濺到了她的臉上,身上,她很害怕無助,卻不能發出聲音來,只能瞪著眼流淚。
因為九州哥哥捂住了她的嘴,那麼小的手,力道卻出奇的大,嚴嚴實實的不透一絲空隙。
許平嫣拿出內袖口中的彎月刀,指腹輕輕摩挲著已稍有銹跡的刀鞘,一遍遍撫過刻在鞘上的四個小字,忠肝義膽,筆跡遒勁端莊,摸著紋理粗糙分明,像極了當年父親布滿老繭的大手。
可恨今日沒能用這把刀殺死董國生那個老賊。
思及此,她的腦海里忽地浮現出那個半路殺出的紈絝子弟,以及那個突如其來,輾轉在她的唇上的吻。她望了下鏡子,見朱唇飽滿,隱隱留著肆虐啃食過的齒痕,遂大力抹了抹唇,面露厭惡,似是要抹去他接觸過的痕迹。她又想起禍害遺世的董國生,更是恨得牙癢,拔出彎刀,一刀劈在梳妝台上。
刀雖舊卻利,桌沿上裂了個嶄新的豁口,她拔出刀,臉上憤懣趨淡。
只覺一陣疾風襲來,兩條長臂便在身後極其緊張的圈住了她的身子,緊緊的錮著,嚷道:「小姐可不要尋死,俗話說,好死不如賴活著,有什麼想不開的事情呢?」
那聲音極為熟悉,許平嫣立馬認出來人是誰。
真是說曹操,曹操就來!
許平嫣垂了眸,見男人的手正攏握在她的胸前,甚至其中一隻,還膽大包天的抓握在那一團柔軟之上。
許是身後的沈鈺痕才察覺到手裡的觸覺有些別緻,竟還好奇似的抓捏了兩下。
許平嫣腳跟一起一落,米白色的高跟鞋故意踩在他的腳背上,鞋跟高尖,痛楚欲鑽,沈鈺痕哀叫連連,抱起腿轉了幾個圈子。
啪得一聲響亮,火辣辣的五指爪痕烙在他的臉上,許平嫣又羞又憤,一巴掌裹著風,還欲扇下來。
卻被人在半空截住,她抬眸,正對上那一雙不見深淺的墨瞳。
正是沈大少。
她倔強掙扎著,手腕卻被眼前男人的蠻力握得紫漲,然而卻徒勞無功。沈大少面無表情的盯著她,筆挺的身子紋絲不動。
被甩了一巴掌的沈鈺痕忙不迭的上前來,捂著腫脹的右臉,嘶嘶抽著疼氣,像吐信子的蛇,在兩人面前竄來跳去個不停,勸慰道:「大哥,是我對這位小姐失禮了,不關她的事,你趕快放開她!」
沈大少冰冷的眸子驀地一黯,冷冷甩開她的手腕,嚴厲不滿的瞪了眼沈鈺痕,便闊步而去。
等到他走遠了,沈鈺痕才開始擠眉弄眼,連筆帶畫的解釋了一番剛剛事故。
臨了,還有些支吾羞澀的加了一句,像是說笑,「既然我吻了你,就要對你負責,你跟我走吧。」
許平嫣氣得簡直要七竅流血,手疾眼快的拿起刀,扣在他的脖子上,冷聲道:「少在這放屁了!你們這些軍閥子弟,一隻好狗都沒有!」
沈鈺痕大舉著雙手,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繳械投降了似的,雖脖子上的那把刀片涼颼攝人,然則還義正詞嚴的辯論道:「小姐這話說的可不對,俗話說,好狗里也有惡狗,惡狗里也出好狗,英雄不問出處,狗窩黑狗白狗,怎麼能將這世上的狗都混為一談呢?」
這一番話句句不離狗,將人比作狗,軍閥官僚皆是狗。許平嫣禁不住莞爾,勾了勾唇。
沈鈺痕一個斜眼瞟過來,雖見她淺笑,卻如冰雪消融,春回大地,心裡也莫名的愉悅起來,討好道:「你看,你被我逗笑了,是不是就能這把刀拿開了。」
許平嫣這才意識到原來自己的笑也可以不用刻意虛偽,這麼自然而然,忙斂正了神色,怒瞪一眼,一把將他推開。
沈鈺痕被推的撞在牆上,捂著胸口咳嗽幾聲,一雙眸子彎彎含笑,紈絝中透著點認真,步步湊過來,直抵在許平嫣身子的一寸外,晦聲莫測地問,「你想殺董國生?」
她猛地揚眸,帶著極強的戒備,忽地想起了被寫在小腹上的那四個字,出師不利。他的手指隔著錦緞繁複的戲服,一撇一捺都極為用力,像是要烙上去似的。許平嫣拂了拂衣裳,只覺著那觸感就近在肌膚上,痒痒的,令她不甚舒服,可她還只是神色平靜的將他瞧著。
沈鈺痕笑得天真無害,絲毫不畏懼她的視線,「我看到了,你袖子里那把很有年頭的刀。」
怪不得百密的計劃里半道跑出了個程咬金,原來這位程咬金長了個透視眼,連袖子里的乾坤都看得真切。
籌劃數月的計劃毀於一旦,許平嫣氣結,薄刃的刀片劃上他的脖子,頓時滲出一痕血來。
沈鈺痕倒是一反常態,似乎滿不在乎來自生死的威脅,依舊是笑著,俯身下來,唇落在她耳邊,悄聲道:「看來你還是不明白我為何要寫那四個字,出師不利。其實看似戲台下的衛隊很少,實則門口的,一樓二樓,乃至封城的精兵,武藝高強的便衣衛隊不知有多少在暗中保護他呢,一旦今日你刺殺成功,你不但會連累整個戲班子,更重要的是還有封城的和平。」
許平嫣知道其中厲害,若董國生死在封城,金大帥定然要鬧一場波瀾。
可她只想報仇,她已經忍了許多年!
前些日子為董國生作畫的幕僚曾是許北業將軍的舊部常坤,也是董國生青年時的救命恩人,從他那裡得到的消息是此次封城之行,董國生只帶軍兵百人,微服視察。看來這信息有假,這老賊竟對親近之人也提防得緊。
近年來董國生樹大招風,且多行不義,發生在他身上的刺殺可謂司空見慣,因此他每次出行必有重兵相護,甚至還有時候還故意對巡查時間地點秘而不宣,為的就是迷惑敵人,使他們不敢輕舉妄動。可這次卻故意在手下親近中散播微服出巡的具體時間,所行軍力,難不成,是試探?
許平嫣吃了大驚,顧不上再理睬眼前的登徒浪子,忙撒腿跑了出去。
沈鈺痕自口袋裡抽出絹帕來,拭了拭脖子上的新鮮血跡,沒有追,眉眼彎彎的,一直望著那抹清絕的身影消失於拐角。
許平嫣料得沒錯,董國生毫無實權,隨行衛隊皆是上級指派,親近幕僚二三十,精通吃喝玩樂,皆是金大帥派來給他解悶用的。
這二三十幕僚為風流多才的退役軍官,編排混亂,早已查不到底細,其中不乏卧底叛徒。
中包括許平嫣父親的舊部,常坤。
董國生曾巧施詭計,為金大帥收編羽虎軍立下汗馬功勞,金大帥卻一人獨攬六省實權,只分了董國生一個虛職。又恐被世人詬病不論功行賞,只得將身邊來歷不清的人弄到董國生身邊去,一來由他生死,二來還可藉機驗證那二三十幕僚的身份,三來還落了一個體恤屬下的好名聲。
金大帥真真是好深的算計!
第二日,上至俞州,下至封城,都貼上了常坤的通緝令,一張張被風刮飛的省級令紙里,還夾帶著縣級發出的許平嫣的通緝令,出人意料的是那罪狀上寫著的不是與人密謀刺殺董司令,而是刺殺沈威次子。
金大帥這個幕後王八,估計是不把她許平嫣一個女人放在眼裡,只要重金懸賞常坤下落。至於沈威,那是她父親一生的信仰,卻是她十年裡的噩夢,她發誓不會再見沈家人第二面,更別提什麼子虛烏有的刺殺。
常坤按照月老祠里姻緣樹上的密信,一路找來六角巷。
日漸西斜,柔橙色的暉光中帶著一縷縷夜色的暗,直照進巷尾荒蕪的破廟裡。許平嫣正跪在落滿灰塵的蒲團上,默闔著雙眼,雙手合十,虔誠肅穆的舉至眉間。
風吹日晒的洗禮下,佛像斑駁脫落,坑坑窪窪的,又籠著一層陰翳灰塵,看著有些瘮人,倒像是披著慈悲外皮的魔鬼。
「大小姐。」常坤輕聲喚,望著她單薄要強的背影,有些心疼。
許平嫣直起身子,走過來,雖沒什麼表情,卻笑得很溫和,將手裡一沓面額適中的銀票塞進常坤手裡,「常叔,你快走吧,走得越遠越好,最好是,不要回來了。」
「大小姐?」他的聲音抖著,眼裡熱淚淌過,硬是沒掉下來,「許將軍待我恩重如山,我活下來的使命就是保護你,為將軍報仇,怎能苟且偷生?」
許平嫣勸慰似的拍了拍他的手,沒有說話,一襲水青色的盤扣旗袍如一縷飄渺的煙,在常坤盈滿老淚的雙眼裡搖搖欲墜。
常坤落了兩行淚,眼裡決斷而堅毅,像是要為某種信仰死而後已,牢攥著那一卷錢,轉身去了。
背影高大,筆挺,如一桿生於狂風暴雨中的白楊,溶進日落里,那骨子裡的凜凜正氣,在許平嫣的眼裡,恍恍惚惚的,像極了當年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