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你究竟有什麼迷惑男人的本事?
?次日清早,菜市口的門庭頂上,吊了個屍體,被砍斷了手腳,只留個頭和光禿禿的身子,被剝光皮的身子紫黝黝的,像是風乾的臘肉,滴落地下的一灘血跡已發了黑,嗡嗡地招滿了蟲子。
許平嫣站在不遠,一眼就認出那具屍體是常坤。
此時春寒料峭,她穿得又單薄,風沿著小腿,袖子,領子里吹進去,吹得身子冷,心也冷,雞皮疙瘩都密密麻麻的鼓起來了。
她身子發顫,心也在抖,但還算鎮定,只是不聲不響的往回走。
路上,人們三三兩兩的低聲議論。說是掛在菜市口上的那個男人就是刺殺董司令的兇手,還說他無路可逃,是自己跑去認罪的,在監獄里被董司令折磨了一夜,黎明才咬舌斷了氣。
許平嫣靜靜的聽著,面無神色,越發顯得那雙眼睛空洞洞的。
直轉到巷尾。一隻小手怯怯拽了拽她的旗袍。
她老半天才回了神,轉身看到一個挎著木箱子賣煙的小男孩,正瞪著大眼睛看她,靦靦腆腆的將手心裡一個握皺的紙團遞給她,轉身就跑了。
她打開紙團,見上面寫了幾行小字,正是常坤的筆跡。
小姐,我身份行蹤皆已暴露,董賊許諾於金武,不活捉我絕不回省。董賊在一天,小姐的安危便不得保障,我只得出此下策。董賊回省后,還請小姐早些找個老實人,嫁人生子,不要在亂世里做無畏爭鬥,以卵擊石。
許平嫣的雙眼裡有些熱漲,眼圈紅紅的,卻咬著唇,沒掉下淚。
她團了團紙,將信條妥帖的放進皮包夾層里。
戲班子寄居在喧囂人雜的弄堂里,三日後便要北上,去往赤龍江北。
許平嫣前腳剛踏進弄堂巷子,冰冷的槍杆子便頂在了頭頂上,只見狹窄的巷子里,三步一錯,七八個端長槍的衛兵。
她倒是很配合,不吵不鬧,不哭不辯,任由衛兵們拿長槍抵著她走,穿過狹巷,視線略開闊了些。戲班子里的人數很多,但拔尖的就那幾個,此次南下師父就只帶了她師徒四人。她看見師父柳三春及師兄白橫,師姐花牡丹被一圈著灰青色戎裝的衛兵們稀疏疏的圍著,花牡丹看到她過來,高挑的眸子里溢滿了得意張狂。
「就是她!沈大公子,她就是刺殺沈二公子的兇手!」花牡丹揚起手指,聲音尖銳。
許平嫣側目,看到一位少將軍姿筆挺的立著,帽檐遮蓋下的兩眼眯成一線,犀利深邃,甚至還有些慵懶。
看清來人的一剎那,她渾身的血液忽然間劇烈翻騰起來!八年前許府里一道道蜿蜒的血河彷彿漫過了時間塵埃,再一次汩汩的鮮活。
戲台下的那個紈絝少爺口口聲聲喚他作大哥,且那個二少爺姓沈,這樣說來,沈威的兒子就是這兩位,當年的九州哥哥......就是沈鈺痕。
她的心被外力揪捏成一團,絞痛起來。連看向沈大少的眼神都染了血色。
白橫給花牡丹遞去一個警告的眼神,花牡丹悻悻閉了嘴,只滿臉不服的觀望著許平嫣。師父在一旁低聲下氣的為許平嫣辯解。
沈大少旁若無人,根本沒聽到柳三春的好話,一步步走過來。日光漸媚,他沐浴在日頭下,身上裹著一層明燦燦的朦朧,可眼裡卻是極陰。
他在許平嫣身前頓下步子,對她眼裡倏忽而至的複雜情緒好奇不已,許平嫣直視著他的眼睛,虛扶著胸口,眼睛里的異樣情感漸漸隱去,唯餘一片冰天雪地的死沉,自始至終都沒有一絲躲閃,甚至沒有一絲懼怕。
沈大少黑臉參謀的名頭是出了名的,旁的女子和他說上兩句話,都冷汗淋漓。今兒個第一次見到這麼沉得住氣的犯人,且還是個妙齡女子,他不由得來了興緻,暢快笑了兩聲,逗她道:「我二弟二十年來未曾開過情竅,竟與你一個戲子定了終身,你究竟有什麼迷惑男人的本事?」
他口中的二弟,想必就是那日戲薄過她的登徒浪子,也就是她當年的......九州哥哥。
世事無常。許平嫣覺得胸口悶疼,憋脹的快要炸了似的。
沈大少見她神色有恙,分明極怒,臉上卻有薄紅,差點真信了她與自家舍弟有那麼一腿。說著還真拿起別在上衣口袋裡的鉑金鋼筆,圓滑靜止的筆頭挑上她的下頜,微微抬高,左右打量了番,嘖嘖嘆了兩嘆,賞諷難明。
許平嫣最痛恨這種將人的高低貴賤劃分為三六九等的世家子弟,更何況這個人還是沈威的兒子,她並不想報復沈家,但心裡卻擰了八年的疙瘩,實在無法釋懷,難以解開。
沈大少見她深皺著眉,陰沉沉的,如積了雨水的厚雲,可那雙微垂的眼睛卻清冽分明,黑是墨黑,白是玉白,無一絲摻雜的顏色,十分好看。手指尖竟鬼使神差的觸上她的眉心,想要替她熨平皺出的紋路。
他指尖的溫度抵達,許平嫣腦子裡轟得炸了一下,踉蹌退了一步,面上慍怒,可眼裡還是寧靜的森寒。
他望了眼懸在空中的手指,自嘲似的,無聲勾了勾唇,淡淡道:「都說名伶小桃嫣嫵媚冷艷,我看卻不盡然,你那雙眼睛,太過分明,冰冷又透徹,不媚不嬌,不像是遊歷於紅塵權勢里的人,更不像一個戲子。」
他的眼神飄忽不定,眸波暗涌,含著絲淺笑,肅然中又有些風流。
許平嫣看不透那雙眼裡的玄機,只是全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經都處在緊張戒備的狀態下,不由自主又皺起了眉。
沈大少見自己那一番矯情的話並未起什麼作用,無可奈何的笑了兩聲,一擺手,頓時所有的衛兵都逼過來,拉起槍栓。
「將她帶回警察署候審。」
沈大少沒再看一眼她,就昂首闊步朝堂子口去了。
許平嫣藉機投去了一個寬心溫和的眼神,白橫滿臉焦急,欲提步跟來,柳三春暗拽住了他的長衫袖子,綳著嘴,對她點了兩下頭。花牡丹冷哼了聲,趾高氣揚的半揚著頭,唇邊的笑卻慢慢掛了上去。
許平嫣沒有理睬她,但心裡跟明鏡似的。這三年來,白橫師兄對她暗表心跡,她每每回絕。然則這位大師姐自小暗戀白橫,又屢屢碰壁,一向心高氣傲,不肯服軟,只能想方設法的將許平嫣趕出去。怪不得今日一大早她就聽見花牡丹偷偷摸摸地向弄堂里的婦人們打聽警察署的位置。
沈家宅子建在依山傍水的城南,警察署與一些重要部門機關都設在城北。因著今日北街上有集會,人流熙攘,故而汽車繞道而行,直繞了半個城南城郭。
許平嫣坐在那輛半舊福特汽車的後座,開車的是沈大少的隨從李庸,沈大少坐在副座上,一根長煙在骨骼分明的兩指間把玩著,微微側頭,望著車窗外徐徐後退的景色。
這不像是要去坐牢受審,倒像是閑時遊玩。
素問封州山水極佳,氣候溫潤,春來百花開,是世家公子小姐避暑的聖地。每年八月十五,還有自民間選取豐收娘娘的傳統廟會。
一排排粉牆黛瓦,頗具水鄉婉約的民居歷歷晃過。綠的是樹,紅的是花,許平嫣看得頭暈,再加上道路波折,車裡顛簸,她胃裡隱隱翻騰,捂著嘴。
沈大少適時遞來一塊帕子。
這帕子是浸了檸檬蘭花香汁的,雪絲緞面,帕尾綉了叢蘭花。許平嫣握在手裡,裊裊冽香直鑽進鼻子里,她頓時精神明快了不少。
「我夫人坐不得太久的汽車,但有時又不得不坐,這帕子就是為了防止她暈車備的。」沈大少冷不丁的解釋,沒有情緒,依舊側著頭,如刀刻般冷峻的側臉上蒙了陰影,喉結隨字句一滾一動,像花骨朵。
許平嫣沒有續話,一路上往事縈繞,心裡五感雜陳的。她抱起雙臂,心裡隱隱滲出寒意懼意與滋長的恨意,只趴在汽車玻璃上,看著汽車緩緩駛進鐵柵門。
隨從開了車門,立即有兩位肩挎長槍的衛兵迎上來,腳跟齊齊一併,沈大少下了車,理了理褶皺的軍服。李庸搞不清這女人的來路,也看不清沈大少對她的禮遇態度,不好怠慢,欲要開後車門。
沈大少擺了擺手,李庸垂首退居一側。他親自上前,微微躬著身子,打開車門,半個手臂都攀在車沿頂上,極其紳士的護著許平嫣的頭,伸出一隻手,牽她出來。
許平嫣自內心深處抵制與沈家有關的一切人和物,只當沒看到他微微彎曲的手,神色淡淡地,自顧出了車門。
沈大少的身子一僵,臉色如常,不著痕迹的收回手,疏離而文質彬彬的笑著,延了個請的手勢,「還請小姐隨我去警察廳里做個筆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