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 一念三千 08
我心中驀地一緊,下意識朝於閑止看去。
他似愣了一下,目色里閃過一片茫然,隨即望向亭外。
雨水連天接地,阿南跑得有些累,待離得近了,一面喘氣一面舉起魚簍子,高興地又道:「娘親,阿南捉到了鱖魚!」
我不知當怎麼應他,連手心都滲出汗來,餘光里只瞧見於閑止靜默地立著,整個人如覆上一團雨霧晦色。
幸而候在亭邊的綉姑及時迎上前去,為阿南撐起傘,笑道:「小公子怎麼去了這麼久才回來?」
她是看著阿南長大的,與他十分親,慣來直呼其名,眼下這一聲「小公子」,算是提醒了阿南。
阿南甚是乖覺,循著綉姑的目光望來,見亭中除我之外還立著於閑止,答了一句:「讓綉姨久等。」又進得亭子,一斂方才的爛漫,恭敬地朝我拜下:「母親。」
我一笑,蹲身撫了撫他的發,去看他的魚簍子:「捉了鱖魚?」
阿南乖巧地點頭:「慕世叔說,桃花流水鱖魚肥,阿南捉了三條小的,李叔的魚簍子里還有大的。」
李叔是他的武衛。
這時,於閑止淡淡道:「母親?」
他的語氣平且穩,乍聽上去十分冷靜,可仔細分辨,卻帶著一絲凜然。
我知他已起疑,在心中暗暗提了一口氣,回望向他,鎮定地道:「我初來劉府時,成日無所事事,見阿南可人,索性收他做了義子,時而將他帶在身邊養。」
這是二哥的主意,他說阿南還小,雖對外稱是劉府的小公子,對我的稱呼只怕不好改口,不如就說我是他的義母,在外人面前稱一聲「母親」,扮得更恭敬些就好。
我又笑了笑,將阿南引到於閑止跟前,道:「這是母親的故友,你該喊他一聲世叔。」
哪裡知阿南聽了「世叔」二字,竟有些開心,仰頭問:「是與慕世叔一樣的世叔嗎?」
他還小,平日里最親近的人除了我與綉姑,便是慕央,我這才意識到,在他眼裡,「世叔」二字的含義是非同一般的。
或許是天生血脈相連,阿南將他的小魚簍子拖到於閑止跟前,又說:「那阿南把捉來的鱖魚送給世叔。」
於閑止的眸光浮浮沉沉。
他整個人比方才更靜了,帶著一絲不可預估的莫測,像暴雪將至的夜,像大浪將傾的海。
須臾,他淡淡笑了一下,在阿南跟前俯下身,問:「阿南,你幾歲了?」
這問題他早已問過。
「四歲了。」
「哪一年生的?」
「戊戌年五月。」
於閑止頓了一下,繼而問:「眼下在念什麼書?」
「在念《千字文》。」
我心中不安極了,這些問題面上看起來沒什麼,可於閑止向來見微知著,我生怕他這麼問下去,阿南多說多錯。
我去牽阿南,溫聲道:「阿南,天晚了,我們該回了。」
可於閑止一把握住我的手腕,道:「不晚,若是耽擱久了,待會兒我命人送你。」
他手心灼燙,語氣凜冽,目光冷得嚇人。
我從來不是他的對手,見他這幅樣子,心中惶然又煩亂,不管不顧就要掙開他的手:「你要幹什麼?」
於閑止卻越握越緊,冷聲道:「我倒想問問你究竟想幹什麼?」
不遠處候著的莫白似覺察到動靜,進得亭來,先對我一揖:「昌平公主。」又看向於閑止,俯身勸道:「王上……」
於閑止默然良久,終於似鎮定了些。他鬆開我,像是竭力讓自己的語氣平靜下來,負手道:「我不過想問清楚,阿南如今究竟多大了。」
我道:「他不是早已答你了嗎?他四歲,戊戌年生的。」
「是嗎?」於閑止道,「尋常孩童記年紀,通常只記幾歲,甚少會記出生時的年份,家人也不常提,因為沒意義,便是有天資過人的,也要扳著手指頭數一數天干地支,斷沒有這樣一口答出的。阿南說他四歲,如今在已快念完《千字文》,我卻記得我始讀《論語》是三歲,《千字文》是恰好在不到三歲念完的。」
我將阿南護來身邊,垂眸道:「遠南王天縱奇才,阿南怎可與你相比?」
「我覺得他比得起!」於閑止怫然道。
說著,他將語氣放緩:「阿碧,我只想要一句實話。」
我抬起頭,這才在於閑止眼中辨出三分無奈與懇切,還有隱隱壓著的怒意。
原來他竟是怨我的,怨我狠心將阿南出世的消息瞞了他三年,怨我叫他生生錯過阿南的出生與成長,怨我令他們父子對面不識。
可他憑什麼怨我?
他早已與我私許終生,卻要與那桓公主糾纏不清,今日他能出現在這裡,能見到阿南,何嘗不是拖了那桓公主出門踏青的福?我知道他行事必有內因,與桓公主未必就如我所想的那般,但阿南身上流著我一半的血,也是隨人,他是我大隨之敵王,我為何就該將阿南出生的消息告訴他?
早在五年前平西舉兵之初,遠南與隨除了爭天下便無路可退,難道僅憑一個阿南,我們一家三口便能避開這亂世,團圓和美嗎?
我想起二哥說:「你仔細數數,他這輩子負過的人還少了?」
他還說:「他是對你有情,但他志在天下,任何事都下得了狠心,這麼樣一個人,你永遠都不要把你與他的一輩子押在一個『情』字上頭,哪怕有了阿南。」
哪怕有了阿南。
於閑止看著我,一身月白盡染暮雨的霾,目光中凜冽不散,卻又覆上幾分無奈。
良久,他移目看向別處:「你我眼下都無法冷靜,所思所行所想所為亦偏執難保周全,但我保證,我絕不會傷害你與他。」
他嘆了一聲,啞聲道:「阿碧,阿南他究竟是不是……」
「不是。」我道,「你已問過數遍,為何還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追問?」
「因為我知道我沒有聽到實話!」
於閑止眼中怒意復起,他看向阿南,正要開口,莫白匆匆進得亭子,拱手道:「王上,大隨煥王爺與懷化將軍帶兵上山了!」
於閑止神情一頓,驀地轉頭看我,目光凌厲如鋒芒畢露的刀刃。
我心跳如雷。
這裡畢竟是淮安,是大隨重兵駐地,我帶著阿南外出不歸,二哥與慕央稍一打聽便知道發生了何事。我與於閑止彼此糾纏多年,晚歸一陣算不了什麼,並不需要煥王爺與慕將軍親自帶兵來接,而值得這樣興師動眾的,只有遠南王之子,阿南了。
二哥關心則亂,怕阿南被於閑止搶了去,為防萬一,便帶了兵來。可他這樣欲蓋彌彰,也坐實了於閑止的揣測。
於閑止語氣冷得可怕:「朱煥帶了多少人來?」
「大約一千左右。」莫白應道。
「調兵。」
「王上?」
「調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