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 一念三千 09
暮雨紛紛,二哥與慕央身著甲胄,沿著山道拾級而上。
方至此時,阿南才怯怯地喚我一聲:「娘親。」
他還小,尚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只知眼前的禍事大約因他而起,有些害怕。
我握緊他的手,輕聲道:「沒事。」
山下有兵戈火色,山道間侍衛列陣,二哥面帶慍色,進了亭子,冷聲問:「遠南王這是何意?大隨與遠南正值聯兵之際,你卻趁本王不備,為難起我大隨手無縛雞之力的婦孺來了?」
言語間打了個手勢,一行侍衛頃刻間圍住亭子,將閑雜人等擋在了亭外。
於閑止淡淡道:「煥王爺多慮了,本王不過是有些家事亟待解決,想要弄清其中內因罷了。」
二哥道:「依本王看,遠南王才是多慮了,這亭中皆是本王的家人、大隨的百姓,與遠南於家本沒什麼干係,有何內因可言?」
「是嗎?」於閑止環目一望,語氣涼了下來,「那王爺命這許多人圍住亭子做什麼?是怕走漏什麼風聲不成?」
二哥看著於閑止,一時沒有說話。
過得片刻,山間忽然傳來一陣動靜,像行軍聲,又像哪裡起了紛爭。一名侍衛匆匆進得亭子,向二哥與慕央稟報:「煥王爺,慕將軍,遠南急調了兩千兵馬上山!」
二哥雙眉一鎖,頓時大怒:「於閑止!此處是我大隨駐軍之地,你可要想清楚了再動手!」
於閑止目色泠然:「本王無意與大隨動手,但該是本王的人,誰都別想從本王身邊奪走!」
隨著他話音落,只聽亭外傳來「噌噌」幾聲拔刀之音,刀鋒的雪刃映著火色在山間頻頻亮起,兵戈聲蔓延開,兩軍已是交鋒在即。
這時,慕央道:「而今遼東沈羽退守小河洲苟延殘喘,一旦尋準時機即會反撲,沈羽用兵之神實為大隨與遠南共同所忌憚,若不及時滅之,後患無窮,遠南王這幾日才與大隨定好聯兵事宜,眼下竟要為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揣測,為著一樁私事,連大局都不顧了嗎?」
他說著,補了一句:「還望遠南王三思。」
我聽了慕央的話,不由看向於閑止。
他立在暮色與火光的交匯處,整個人晦明不清,可他的目色卻是灼然的,含雜著磅礴的怒意,凌厲的果決,與一絲幾不可查的惘然。
是了,這些年他一步一步走來,從一任藩王世子,到如今站在這江山之巔,從來都是冷心狠性,主次分明的,幾曾會如今日這般為了私情枉顧大局?
畢竟一個稚子罷了,哪裡比得上天下江山重要?
又或許凡人皆有凡心,他乍見我與阿南,得知眼前稚子竟是自己骨肉,突生的舐犢之情與滿心悲歡無處宣洩,這才令他如此這般失了分寸。
我想我可以理解他此時此刻凌人的怒氣,以及因這盛怒妄動的兵戈,若沒有桓公主出現,我甚至是願意讓阿南認他的。
拋開立場不提,阿南能有這樣一位父親,我一直覺得很好。
可我終究不能讓他就這麼帶著阿南走,不是為了隨,不是為了我自己,只是為了阿南。
我對於閑止道:「你可想得清楚,你眼下與我二哥打一場,究竟為著什麼?」
他沒有應我。
我又道:「你若打贏了,是要帶阿南走,還是要將我與阿南一起帶走?你該知道,大隨與遠南戰事未平,我無論如何都不會隨你走的。」
「又或者,你可以來硬的,賠上幾百上千條性命,把阿南搶了去,但你且看看——」我看入他的眼,一字一句道:「阿南他認你嗎?他認得你嗎?」
於閑止渾身一震,有些茫然地朝我與阿南看來。
我在阿南面前蹲下身,輕聲道:「阿南,你阿爹是誰?」
阿南似乎不知當怎麼答,有些無助地看著我,片刻,又仰頭去覷二哥與慕央的臉色。
事到如今,再隱瞞下去已沒有意義。
我道:「不必怕,照實說。」
阿南這才輕輕地點了一下頭,小聲道:「娘親說過的,阿南的爹爹是遠南王。」
我又問:「那你是哪裡人士?」
「阿南是隨人。」
我站起身,將阿南牽到於閑止身前,溫聲道:「阿南,這就是遠南王,是你阿爹,他想帶你走,想讓你回遠南,他今後會如娘親一般對你很好,你願意跟著他去嗎?」
阿南定定地看著於閑止,片刻,微微搖了一下頭,往我身後躲去。
夜幕已至,雨勢未歇,亭中火聲獵獵。於閑止立在這晚山亭間,一身凌厲早已褪去,只余這夜雨無盡的霾,將他整個人染得落寞不堪。
我道:「你與阿南骨血至親,他今日初見你,原本是很喜歡你的,可是——」我一頓,「你方才,嚇到他了。」
於閑止的目光剎那失神。須臾,他垂眸朝阿南看去,唇角動了動,似想說什麼,終究沉默下來。
我道:「誠如你所說,你我眼下都無法冷靜,所思所行所想所為都偏執難以周全,但遠南王明敏高智,見微知著,這些年天下紛爭,戰亂不休,遠南與大隨亦交鋒不斷,你我立場各異,阿南的出生,我為何要瞞著你,你稍一細想就該知道。」
「今日之事,於你我而言或不是小事,但於大局而言,卻不值一提。大隨與遠南聯兵在即,我不想因為這一樁意外,損毀了大隨與遠南之間的信任,想必遠南王亦不想,既如此,這樁意外,遠南王且當沒發生過吧。」
我說到這裡,看向二哥。
二哥點了一下頭,道:「走吧。」
亭外,將亭子圍住的大隨侍衛一一撤開。莫白看了於閑止一眼,大約見他沒言語,打了個手勢也讓山間的遠南兵讓出一條道來。
阿南抱起他的小魚簍子,跟在二哥與慕央身後走了幾步,忽又頓住。
他折回到於閑止身前,沉默一陣,將小魚簍子放在了他跟前。
他方才說過的,桃花流水鱖魚肥,要將自己捉來的鱖魚全都送給他。
他人小,善良而真摯,或許還不僅僅因為此——他是真的很喜歡他。
阿南過來牽了我的手,隨我一起步入雨間山道。
身後,忽地傳來於閑止的聲音。
「他叫……」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阿南他叫什麼名字。」
我回過頭,只見於閑止獨自一人立在亭前風雨里,眸中神色被夜霾掩去,整個人蕭索而孤寂。
我道:「尚未起名。」
等著他的父親來為他起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