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看朱成碧 12
顏貴人被帶到天華宮后,方清遠過來為她診脈,說她是驚亂中受了寒,睡足一日夜才醒。
便是這一日夜間,她的容顏迅速枯萎下來,臉色蠟黃,目光空茫,跪在含元殿中,瑟縮得像一根無根枯草。
大約她已想明白了自己的下場。
我說:「你是受何人指使的,本公主心中有數,本公主只想知道,為什麼?」
淮王妃已經失勢,我又即將遠嫁,便是她昔日依附於淮王妃,我哪裡騰的出功夫來料理她?單憑我與淮王妃的齟齬,尚不足以令她陷害本公主。
顏貴人聽了我的話,目色閃爍得厲害,過了一會兒,才怯怯地道:「回長公主的話,年初公主離京,蘭二小姐領了個掌事宮女的身份留在天華宮,彼時賤妾領著協理六宮的權,聽內務府的公公說,那陣子皇上因思念公主,幾乎每日都去天華宮小坐半刻。賤妾覺得奇怪,皇上政務繁忙,公主尚在宮中時,與皇上也不是日日都見的,怎的而今離了宮,皇上去天華宮竟反倒去得勤了。」
「後來有一回,賤妾趁著各宮分發錦緞,親自來了天華宮一趟,瞧見……」顏貴人說到這裡,輕咬下唇,目中竟有歆羨之意,「瞧見蘭二小姐陪著皇上說話。」
我道:「蘭嘉自入宮后便與本公主投契,我不在,她陪皇兄閑談幾句,有何大驚小怪的。」
顏貴人苦笑一下:「公主從小跟在皇上身邊長大,幾曾見過他與一個宮中女子多言?」又道,「若僅是多言倒罷了,當時蘭二小姐為皇上烹了壺新茶,皇上說茶涼了,蘭二小姐便將茶壺擱在小爐上烹煮。便是她背身的一瞬,皇上的目光便落在她身上,久久不移。那時賤妾就猜到,皇上哪裡是為了公主日日來天華宮,分明是為了蘭二小姐。」
我愣了愣,當年我被幽禁在冷宮時,大哥亦常來天華宮小坐,但終歸不是日復一日,天華宮離他的未央宮相距甚遠,便是乘輦,來回也要一個多時辰,大皇兄是個勤政的,竟肯日日來,還拿我做幌子,怕是真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我知道大皇兄喜歡蘭嘉,卻不知他喜歡成這個樣子。
父皇說,皇兄自小便將蘭氏二女放在心上,我卻見皇兄每每對蘭嘉視若無睹,不以為然,而今聽了顏貴人的話,才覺出所謂的放在心上原來是在日復一日的年月中將心思沉底紮根,所以才能藏得好,藏得深,但那根莖卻蔓延猖狂。
也不知像我大皇兄於閑止一般沉默內斂的人,是否都有這樣不為人知的疏狂。
「賤妾及笄那年就充入東宮做選侍,那時皇上還是太子殿下,七年過去,皇上每一年來探望賤妾的次數都屈指可數,可皇上丰神俊朗,風姿威儀,叫人如何不心生傾慕之情?賤妾本因依附於淮王妃,與天華宮不睦,見皇上對蘭兒小姐如此喜歡,更是嫉恨極了,今年春深后,便剋扣了幾回天華宮的用度,蘭二小姐因此來與賤妾相爭過幾回,有一回賤妾氣極,還命人收回一支皇上賞給公主的鐲子。那鐲子不貴重,上面鏤空雕了蘭二小姐喜歡的寒梅,大約皇上是想借公主之手相贈。」
我問:「這事我皇上知道嗎?」
「後來像是知道了。」顏貴人道,「但皇上亦沒說什麼,更沒有責罰賤妾。」
是了,我皇兄便是知道此事又能如何呢?
他親眼看著母后被父皇賜死,原是一輩子都不想將蘭嘉納入後宮的,借賞我之物相贈蘭嘉,已是他能做到的極致,至多在我回宮后,提一句「愛梅之人多風雅」,然後盼著我有顆玲瓏心,能記得蘭嘉愛梅。
以至於鐲子被顏貴人跋扈收回,皇兄亦只會在心裡嘆一句:緣分淺,淺了也好。
「公主回宮后,因賤妾重用內侍佘英,猜到賤妾為淮王妃所用,那時賤妾便很不安了,哪知隨後的選妃意外頻頻,到末了,皇上竟立了蘭二小姐為後,公主,您若執掌鳳印,頂多對賤妾置之不理罷了,可蘭二小姐不是個好相與的,她若當了皇后,賤妾日後可有半點活路?便是有,想必這一生都見不到皇上了罷。」
「賤妾因此才想著為自己謀求一條後路,正好我身邊的內侍佘英說,遠南的三郡主可以幫助賤妾,只要……賤妾在事發后,引著後宮人猜度公主殿下與平西的七世子有私,毀了公主與遠南大世子的婚約即可。」
我問:「這些話是李嫣兒親口告訴你的嗎?」
「不是。」顏貴人搖頭,「是佘英帶話的,但賤妾在後宮多年,也不是這麼輕易就信了,叫佘英將傳話人帶來見過,的確是常跟在三郡主身邊的一名婢女,她身上還有平西王府的玉印。」
「她說,只要能毀了公主殿下與遠南世子大人的婚約,三郡主便能令蘭二小姐不對賤妾動手,且還能讓陛下專寵賤妾一人。」
我蹙眉:「李嫣兒倘真有這樣的本事,時至今日又何須讓你一個嬪妾出手相助?
想左右我大皇兄,便是加上她身後的平西王府也做不到。
顏貴人道:「是,賤妾也這麼問了,但那婢女說,信不信全由著賤妾,幫不幫也由著賤妾,賤妾早已沒得選了。」她一頓,忽問,「公主可還記得,皇上立后,原本是要立盛妍與寧思其中一人的?可後來淮王妃身邊的尤姑在芳辭宮給寧思下毒,寧思薨了,盛妍是淮王妃的人,皇上不喜,見蘭二小姐意外得了一枚葯囊,像是先皇后遺物,這才立了蘭二小姐。」
我心中一凝,顏貴人知道寧思是怎麼死的不奇怪,可她怎麼會知道那枚葯囊是我母后的遺物?這枚葯囊當年被越叔帶去了江南,越叔給了於閑止,於閑止給了我,我才轉贈給蘭嘉,可無論是我、於閑止、蘭嘉,或者這天華宮中的任何一個人都不會對一名小小的貴人提起此事。
「淮王妃是因為害死寧思,意圖在皇上身邊安插人,這才失了勢,但平西王府的那名婢女告訴賤妾,其實下指使尤姑毒害寧思的人,不是淮王妃,這一切的事端,不過是遠南那位世子大人順手為之,目的就是為了讓皇上娶蘭嘉為後,讓公主順利嫁去遠南。」
「那婢女還給賤妾看了一份信,是世子大人幼時寫給淮王妃的,裡面還有一句『問尤姑安』,可見的當年尤姑與淮王妃一起照顧過世子大人,尤姑而今要聽信於世子大人,為他辦事,也未必不可。」
「賤妾雖不諳前朝事,但也深知世子大人是個厲害到極致的人物,三郡主竟有這樣通天的本事,能參破世子大人的手段,叫賤妾如何不信?何況皇上大婚在即,賤妾已無路可選了,若真能叫皇上專寵賤妾一人,賤妾便是折壽十年,二十年也甘願。」
我聽了顏貴人的話,心中只覺畏然生寒。
一個於閑止已然叫人蔘不破,這四海之內竟還藏了個能參破於閑止手段的人物,他的目的又是什麼?
我又想起昨日晨,於閑止立在桃花枯枝下等我。
他擎著傘,纏綿廝磨不淺也不深,清冷的氣息里摻雜著一絲微微的蒼涼,從唇齒滲入,在心中彌散。
直到他鬆開我,一言不發地踏雪離開,那滋味亦不散。
於閑止直到李嫣兒背後,甚至平西王府背後,還藏了一隻翻雲手嗎?若知道,他的每一步進退又當作何解?
我問顏貴人:「你就沒有問過那名婢女,平西的三郡主,為何要害本公主?」
「賤妾問了,但她只說,這是公主的果報。公主若不信,可以傳我身邊的公公佘英來審。」
我道:「不必了,佘英早已受了刑,與你說的一般無二。」
顏貴人目露駭然:「佘、佘英已受刑了?」過了一會兒,又問,「那……他還活著么?」
我沒作聲,一旁的小三登道:「沒熬下來,已讓人扔去亂葬崗了。」
顏貴人臉色慘白,攤跪在地,道:「求、求公主,饒賤妾一命……」
我道:「那你便好好想想,還有什麼沒說,否則留你一條命對本公主來說實在沒什麼好處,本公主何必開恩。」
顏貴人努力回想一番,道:「有、有,賤妾後來問過那名婢女,什麼叫果報,她說,果報就是以彼之道,還之彼身,賤妾不太明白這話的意思,以為不重要,絕非故意不說。」
以彼之道,還之彼身。
我道:「將她拖下去,褫了她的位分與封號,杖責三十,充入掖庭宮為奴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