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雁山兵氣 13
?綉姑道:「公主是這天下最尊貴的女子,在公主看來,受了這樣的屈辱,自然不能就這麼算了。但天下女子多薄命,尤其在這亂世之中。我們身在敵營,只能服軟,若是硬來,只怕得不償失。」
她說到這裡,嘆了一聲:「公主有所不知,我十八歲離家,隨軍行醫近十年,這樣的事在軍中太常見了。莫說我們在這裡是俘虜,便是身在隨軍營之中,也免不了會遭不測。
「我從前有個好姐妹,被一個隨兵校尉凌|辱,我那好姐妹千痛萬痛,告到蕭將軍面前,蕭將軍也只不過是打了那校尉一頓板子。後來得知校尉的正妻去世,他們還撮合我那好姐妹嫁給校尉做續弦。她本是不願,但軍中的老醫女卻勸她,說她這樣的,再嫁旁人怕是很難了,總不能出家做個尼姑吧,她只好應了。隨兵對待隨人醫女尚且如此,倘遇到了燕女、桓女,只怕是當下就……而燕兵、桓兵、平西、包括遠南,也是一樣的。
「這樣的事,為將者雖要管,卻不能管嚴了,士兵們沖陣殺敵,總該有些犒勞獎賞,這樣的獎賞是最實在的,最不費錢財的,也是士兵們最想要的,只要不是猖狂無度,上頭領兵的大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公主若是不信,日後可問問煥王爺,問問慕將軍,即便在他們治下,這種事亦屢見不鮮。遠南兵之所以這麼久不動我們,是世子大人治軍嚴明的結果,更是因為他願意照拂公主,願意給我們這些醫女一個差使,但營中逾萬遠南兵,終歸防不勝防,畢竟在他們心中,我們還是任人差遣的俘虜。公主倘為了此事去頂撞世子大人,冒險吃虧不說,一旦世子大人不肯照拂了,或是曝露了公主的身份,甚至要公主也……公主又該怎麼辦才好?」
我聽著綉姑的話,雙手漸漸握緊,心中一團怒火一壓再壓,卻難以抑制,簡直要喘不過氣來。
「公主。」這時,阿綢輕輕喚了我一聲。她眼中含著淚,搖了搖頭:「阿綢沒事,公主莫要為阿綢犯險。」
像是怕我不信,她又噙起嘴角,努力牽出一笑:「其實阿綢此行並非全無收穫。那幾個遠南兵怕我將此事捅到於世子面前去,便允了我一些好處,讓我去見了十六一面。十六說,那日我們在山中遇到的虞將軍覺得他耳朵好使,想將他收為己用,十六假意答應,這幾日已大致打聽到燕兵出現在大隨腹地的原因。他之後會想法子見公主一面,與公主、衛將軍一起合力想一個辦法,將這裡的消息帶給煥王爺。」
她才十七歲,被人傷成這樣,還在竭力為大局著想。
我心疼不已,握住她的手:「接下來的事我來想辦法,你安心養傷,不要再管了。」
她點了點頭,埋頭去看自己的手背,不知又想起了什麼傷心事,睫稍一顫,幾滴眼淚直直跌落下來。
「公主,阿綢能不能求您一件事。」
我道:「你儘管說,無論何事,我都答應。」
「等公主離開這裡,能不能給阿綢的表哥去一封信,讓他聽家人安排,早早娶妻,他那麼好,一定有好姑娘願意跟他的。阿綢……阿綢如今殘花敗柳,不值得他等下去了,他是個執拗的人,想必只有公主之命,他才肯領受。」
我一時怔住。
綉姑道:「阿綢原是藥商之女,與住在北漠裕城的表哥青梅竹馬,後來家道中落,阿綢的父親要將她嫁給一名縣令做小,生生將一對鴛鴦拆散,阿綢不願屈從父名,從家中逃出,想北上尋她表哥,誰知遇上戰亂,幸而被路過的隨兵撿到,跟著我做了醫女。這回護送公主去煥王爺軍中,我將阿綢帶上,其實是存了私心的,想順道將阿綢送去裕城表哥身邊,哪裡知道……都怨我,沒照顧好阿綢。」
我聽了綉姑的話,對阿綢道:「你不是他,怎知他的心思?他既是個執拗的人,值得你千里奔赴,也許無論出了何事,他都願與你一起。我不寫信,等我們平安離開這裡,我帶你去裕城尋他。」
阿綢淚盈盈地看著我,半晌,輕輕點了點頭:「好。」
是夜深,一眾醫女為阿綢打水清洗乾淨,敷了葯,已是累極,紛紛合眼睡去。我心中難安,陷入夢中不過一會兒,便聽到帳中一陣動靜。
幾名遠南兵掀簾而入,其中一個身著伍長服的問:「昨天那個醫女呢?該上山了。」
帳中的醫女紛紛驚醒,綉姑將阿綢將懷裡攬了攬,勉力牽出一笑:「伍長大人,這麼早上山做什麼?」
「你是沒長腦子?昨天的事今天就忘?做什麼,自然是給山上的俘虜看傷!」說著,餘光掃到卧在綉姑懷裡瑟瑟打顫的阿綢,幾步上前,伸手就要將她拽走。
我怒意難抑,在阿綢身前一擋:「憑什麼帶她走?單是昨日還不夠?」
那伍長目光落到我身上,愣了一下,剛要開口,岑娘子忽然將我拽到一邊,對伍長一笑:「伍長大人,您看,阿綢生病了,今日由我跟您去山上為俘虜看傷可好?」
伍長上下打量她一眼,一手將她搡開:「你們當這是哪裡,隨人的地盤嗎?任誰想上山就能上山?校尉大人一早吩咐了,指明帶昨天那個,你們中要有想替代的……」他一笑,忽然指向我,「她可以,若她肯來,日後你們誰都不必上山了。」
言罷,又問跟在一旁的小兵:「昨天怎麼沒瞧見這個。」
那小兵面色難堪,湊到伍長耳邊,聲音倒是沒壓低:「伍長大人,這個恐怕不行,這是昨日為世子大人瞧病的,世子大人怕是識得她。」
伍長眉頭一皺,不再說話,左右一看,身旁兩名小兵會意,立刻上前將阿綢從綉姑懷裡拽出。綉姑與幾名醫女撲上去攔,通通被搡倒在地,阿綢渾身發抖,眼淚猶如斷線,卻只能被拖拽著走。
我見了這場景,心中已說不出是什麼感受,只覺震駭得無以復加。
帳中已有醫女嗚咽出聲,帳外天色將明未明,還是蒙蒙一片,我追出帳子,想要喚人,又想起綉姑昨夜對我的警示與勸告,竟不知怎麼辦才好。
阿綢似是聽見了我的腳步聲,饒是被人拖拽,她也竭力回過頭來。
她臉上還掛著淚,看到我,嘴唇上下一合,沒發出聲音,說了幾個字。
「我沒事,公主放心。」
我忍了一夜的眼淚終於掉落下來。
我知道我們身在敵營身是俘虜,也知道我若為阿綢出頭,即將會面臨什麼。可這樣的事一而再再而三,今日是阿綢,明日,以後,就會是旁人,是綉姑、是岑娘子、是其他所有的醫女。
她們是為護我去二哥軍中才陷在了這深山中,我不能獨善其身。
拂曉的風拂來,帶著山間獨有的涼意,喚人清明。
營間傳來一聲駿馬嘶鳴,我忽然想到,今日於閑止要親自去西林道布防,而西林道此去遙遙,怕是幾日都回不來。
一念及此,我狠一咬唇,提裙便朝中軍大帳奔去。
中軍大帳前,於閑止一身素袍銀甲,正要上馬,似是聽到動靜,驀然回過頭來。
晨風在這一刻變得刺骨,我在他面前站定,看著風拂著他的袍擺獵獵翻飛,看著曉光在他帶了些許怔色的眸中映出霜雪。
我忽然覺得可笑,從前我是君,他是臣,可他這個身為人臣的,似乎從來沒有正經跪過我哪怕一回,今日換了我在他之下,反倒要屈就了。
我又想起綉姑提醒我的話——公主是這天下最尊貴的女子,在公主看來,受了這樣的屈辱,自然不能就這麼算了。但天下女子多薄命,尤其在這亂世之中。我們身在敵營,只能服軟,若是硬來,只怕得不償失。
我或許是不知人間疾苦的公主,但我不是不通人情不明恩義的。
我提醒自己,要服軟。
我看著於閑止,在這刺骨的晨風中直直跪下,伸手摘下面前的面紗,輕聲道:「求世子大人救我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