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零落成泥碾作塵
姑蘇函谷關。
飲馬渡秋水,水寒風似刀。平沙日未沒,黯黯見臨洮。
這一路天氣驟變,原本還晴好的天空,一下子變得陰沉起來。
白玉承自小體弱,對於這天氣的變化也格外敏感,身上的陳年舊傷在這陰冷的天氣里痛得厲害。
此處也早已被戰火所累,方圓百里寸草不生,黃沙滾滾。
「白玉承,你終於來了。」
公子玉心立於高牆之上,低沉地說著。五里城牆之上皆是有備而來,整裝待發的弓箭手,如同驚濤駭浪那般聲勢浩大,而立於城牆之下的,卻只有那一柄劍,一個人。
少年修眉緊鎖,字句鏗鏘地高聲喊道:「我如約來了,我要的人呢?」
「呵,把你的屍骨留下,她自然會去陰曹地府陪你的!」公子玉心手一揮,滿城士兵蓄勢待發,不給白玉承一點兒喘息的機會。
在公子玉心的號令下,中軍兵士則跨著整齊步伐,山嶽城牆班向前推進,每跨三步大喊「殺」,竟是從容不迫地隆隆進逼。凄厲的牛角號聲震山谷,兩翼騎兵呼嘯迎擊,重甲步兵亦是無可阻擋地傲慢闊步,恍如黑色海潮平地席捲而來。
氣勢如潮的黑和孤獨單薄的白,雙方實力已不是懸殊所能形容。
白玉承淡然地從袖口甩出幾粒小鋼珠,劍如白蛇吐信,嘶嘶破風,凌亂的劍影在半空中如同游龍,劍氣一震,飛散在空中的小鋼珠便這樣被震飛出去,落入了黑色的人潮中。
「轟」霎時間,明黃色的煙雲在人群中炸開,原本密集的人群撕開了一道巨大的口子,蜂擁而上的人都紛紛停下腳步,看著身邊赫然出現的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屍體,不知方才發生了何事。
恐懼,迷茫,如同瘟疫一般散播開來,剛才的氣勢如虹一掃而空。
殺人於轉瞬之間,無影無形,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太可怕了。
「都愣著幹什麼?進攻啊!」公子玉心咬牙切齒地一拳砸在城牆上。
他自幼習武,自然看見了從白玉承袖子里甩出去的小鋼珠,在與劍身摩擦的那一瞬間燃起了明亮的火花。
如果沒有猜錯的話,白玉承應該是將那名為火藥的東西做成了這樣方便攜帶的樣式,再以摩擦之力點燃,拋到人群中。
該死!本來以為讓他一人前來已經胸有成竹,沒想到他還留有餘力。
早知道當初抓到他的時候,就應該直截了當地把他殺了。
眼看著城牆下的騎兵死的死,傷的傷,而他白玉承卻依舊兩袖清風,不緊不慢。公子玉心氣急敗壞地從他背後一把拉出姬憐美,拿刀架在她的脖子上。
「白玉承!你若再傷我的人一分,我便叫她現在就下地獄!」
白玉承聽到這番話,一下子方寸大亂,雖然他極力地壓制自己的情感,但手中顫抖的劍將他的慌張與憤怒暴露地徹徹底底。
「公子玉心,拿女人來當擋箭牌,未免太卑劣了。」
見白玉承這副想要撒氣卻無能為力的表情,公子玉心的心裡別提有多得意了。
姬憐美的臉色極為蒼白,同血紅的衣裳一對比,更顯得她的臉毫無血氣。
「我又不是什麼正人君子,管用就行,招數卑劣又如何?怎麼樣,想好沒有啊?」
一雙細軟的手帶著血污,慢慢地攀上鋒利的刀刃,死死抵住逼近自己脖子的刀口。刀身一下子沒入了脆弱的皮肉,鮮血順著刀身,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激起一片血花。
「休想,再拿我威脅他,你休想。」少女沉悶地說。
若是沒有我,他早已是君臨天下,怎會被你抓去當作畜生那般任意玩弄和侮辱。
若是沒有我,他那日便能攻破城門,你早就該敗在他的手下。
他所受過的屈辱和傷害,我無力償還,但起碼,我不會再為你所用,死也不會
「你這個女人,瘋了嗎?」公子玉心看著姬憐美髮紅的眼睛,竟然生出了一絲恐懼。
姬憐美的手一寸寸沒入鋒利的刀刃,硬生生地將刀子從自己的脖子前移開,一把將刀扔到城牆下。
冷哼一線幽幽的恬淡,一手死死地掐住公子玉心的脖子,揮起拳頭便向他打去。而他則一個閃身避過了此招,以力打力間破碎了她飛舞的袖。
但那一拳還是落在了他臉上,尖銳的指甲一下子劃破了他的臉。
公子玉心摸了一把臉上沁出來的血,眼神一下子充滿了殺戮之氣。
「嘖,我最討厭別人傷我的臉。天堂有路你不走,那就給我下地獄去吧!」
公子玉心運足氣力,往姬憐美的腹部又打了一掌。這一掌彙集了他所有的氣力,姬憐美剛流產,身體尚且脆弱,這一掌直接將她擊飛出去,四肢的經脈幾乎斷裂,筆直地往城牆下落去。
白玉承還在和那些人纏鬥。這麼高的城牆,還有這呼嘯而過的風,我是死定了吧.
不過這樣也好
他為了皇位爭鬥二十餘年,卻因我讓之前的努力毀於一旦。既然所有的事都因我而起,但願這一切也能因我而結束。能有一個人為我拼搏至此,也不算白走這一遭了
白玉承身上的火藥用完了,只能不斷地揮舞著劍,硬著頭皮在一群人中纏打。
眼看著姬憐美從城牆上跌落,白玉承勃然大怒,僅存的一息內力在體內四處亂竄著,形成一股巨大的無形聲浪,將身邊的人通通震飛出去,倒在地上不斷地咯血,就連握在手中的那把劍,都被震斷了。
這把劍乃是白玉承母親生前的心愛之物,他向來對它愛護有加,如今為了那一人,竟將它就這麼折斷了。
白玉承顧不上去撿起劍的殘骸,直接飛身向著城門而去。
「咳咳,別想得逞!」京蠻硬撐著從地上爬起來,舉起手中的一柄戰斧便將它如同回力標一般扔出去。
這一擊,不偏不倚,只聽得一聲骨頭碎裂的脆響,白玉承的左腳就這麼硬生生給斬斷了。
「呃」白玉承悶哼一聲,兩條秀眉扭曲在一起,身子一下子失去了平衡,脫離了原本的軌跡。左腳的斷口像是被萬根灼熱的利刀刺著,一股絞心的疼痛遍布全身。他咬咬牙,支撐著殘破的身體飛速地向城門之下奔去,將正在往下落的姬憐美攬入懷中。
所有的重擔在一瞬間釋懷,那股鑽心的疼痛感再次襲遍全身,再加上姬憐美下落的衝擊力,白玉承再也支撐不住了,一下子跌坐在地。
「憐美,姬憐美」白玉承探了探她的鼻息,還好,應該只是暈過去了。
少女的雙手緊緊捂著她的腹部,紅衣上濃重的血污告訴著白玉承:他們的孩子,再也不會回來了.
白玉承的手攀上姬憐美的臉龐。這樣的苦痛,這幾日來你都是獨自承受的嗎?
「哼,都這個節骨眼了,還有心思抱在一起傷春悲秋的。」公子玉心手一揮,道,「來人,放箭。」
數千把弩在一瞬間對準了兩人,數萬隻箭如天火流星那般從天而落,密集地簡直無處逃遁,更何況白玉承還廢了一條腿。
白玉承感受到了危險,右腿猛得一蹬,抱著姬憐美順勢滾出幾米遠去,右手緊緊抓住埋沒在黃沙中的那柄斷劍。
左腿疼痛地厲害,他一點點支撐著身體奮力站起來,舉起手中的斷劍,面對成千上萬支呼嘯而來的箭。
「呵,傷成這樣還能死撐,我可沒耐心再陪你玩下去!」公子玉心親自張弓搭箭,將深厚的內力注入箭中。
第一支箭,釘入白玉承左手的手腕,那種疼痛絲毫不亞於斷腿之痛甚至還要來得更加鑽心,疼的連頭皮都發麻戰慄的感覺。
第二箭,第三箭,第四箭.
胸口,雙膝,手臂箭箭都往人的關節之處釘入,再怎麼意志力強的人,關節被廢,都如同提線木偶。
唔.眼前已經開始模糊了白玉承靠斷劍支撐著身體,倒在地上呼呼地喘著粗氣。
就在這時,原本還能微微抬起的手一下子變得沉重異常,雙腿也麻木不堪,像被凍住了一般無法動彈一下。
該死,怎麼偏偏在這個時候發病.
「白玉承已經不行了,給他一個了斷吧。」
數萬支箭再一次從天而降。
不行,我不會,讓你們傷她
白玉承深吸一口氣,撿起一旁的箭,深深地扎進自己的另一條腿。
只有用疼痛刺激神經身體才勉強能動一動。他奮力撲向姬憐美,將她緊緊地護在懷裡,任由箭刺入他的後背。
滴答
是水嗎?好燙。還有這樣的低吟,是誰.在哭泣嗎?
姬憐美緩緩睜開雙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張無比慘白的俊美臉龐,冷汗順著額角一直流淌到頸間,原本便慘白的唇色更加蒼白如紙,深沉的眼眸也因疼痛而變得迷離起來。
「白玉承,你怎麼了?」
「沒,沒事.」
姬憐美只覺得後背間濕乎乎的,便起身去查看。
雪白的紗織長衫的下擺已經完全被一片血色代替,姬憐美雙手顫抖著,掀起遮蓋在腿上的衣擺。
這樣的心情,有一種說不出的恐懼。
腳踝之下的左腿全都消失不見了,模糊的血肉之下,隱隱約約露出一截白骨,包裹在一片血色里。全身上下無處不傷,一身白衣皆數浸染。
「這這是」她的眼前一片模糊,手緊緊的抓住胸前的衣服,心臟似被人一刀一刀剜去那般喘不過氣來。
白玉承將姬憐美摟的更緊了些,蒙住她的雙眼,安慰著:
「不要看,沒事的,沒事的」
他的聲音細若遊絲,顯然是耗盡了最後一絲氣力。
濕熱的液體不斷地從指縫中溢出,雙眼能夠掩蓋,但心裡的苦痛,她沒法將它掩蓋起來。
「白玉承,我要怎麼做,才能讓你好一點.拿我的腿來換也好。」
「傻瓜,說什麼傻話。」白玉承輕輕一拍姬憐美的腦袋,「從小到大,什麼苦都吃過了,一條腿而已,斷了便斷了,你沒事就好。」
「為什麼,要救我。」
「我這一生,極為後悔之事,一共有二。埋枯井,阻你離去之路,此乃其一;殺裳秋,毀你赤子之心,此乃其二。光是憑這兩點,就足夠我拼上一切來救你了.」
白玉承的手顫抖著,從懷裡取出一紙書信。
「這是什麼?」
「是和離書。」白玉承微笑著,「我的病,是不治之症,這次,一直到脖子都像是被凍住了,我想,今日,我是必死無疑了。從你到吳越的第一天起,我便擬好了這份和離書。只不過後來,歷經種種.這封書信我原本一輩子都不打算再給你。
不過如今,我們聯姻已斷,情義也清,願娘子相離之後,重梳嬋鬢,美掃娥眉,巧呈窈窕之姿,選聘高官之主。從今往後,再也不要想起我來」
他在這世間,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不是「好好活下去」這樣的俗話,而是給了我簡單的一紙和離書,讓我另為他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