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別去間山川(5)
越國去歲借糧之時,便是趁著夫差大勝齊國,賄賂了伯嚭,加上西施在側,夫差為施恩於人,硬是將姑蘇糧倉的存糧盡數借給越人度災,卻沒想到,這一借,不單單是有借無還,還是用自家百姓的口糧,養出了這些偷襲入侵的白眼狼,不但反戈一擊,還在水中下毒,生生毀了吳國萬千良田。
吳國這些年來崛起之快,本就是因為太湖一帶土地肥沃,風調雨順,黍米稷麥的產量遠高於其他諸侯國,國富方能強兵,唯有民間富足,衣食無憂,才能養得起萬千雄兵。
而如今,兵敗如山倒,不單單是損兵折將,連這一國之本,都被徹底摧毀,就算孫武復生,伍子胥尚在,面對眼下這個爛攤子,只怕也無力回天。
孫奕之能想到的,夫差也能想到,他方才清理了吳宮,帶人拿下了矯詔監國的王子地,放出了被王子地下獄的龍淵和湛盧,重掌軍政大權,便收到了前方戰敗的噩耗。
這一次重擊,比太子友之死,王子地奪權,對夫差的打擊更重。
王子地這些年來根本被驕縱得廢了,自以為是,做什麼都是有形無神,夫差根本未將他放在眼中,吳國的世家和公卿貴族,也根本不會聽從他的指揮,故而夫差一旦清醒,出現在宮中,那些以為他昏迷不醒甚至被氣死的宮人侍衛,立刻跪地相迎,根本生不出半點違逆之心。
畢竟,夫差才是吳國真正的君主,是帶領著吳國成為中原諸國中最強者之一的一世豪傑。
無論是宮中侍衛,還是軍中將領,對他的敬畏之心,遠非王子地能及。先前聽從王子地之命,也只是因為他們誤以為夫差已死,不得已才遵從眼下唯一的繼承者。如今夫差一旦出現,自是從者如雲,王子地連掙扎一下的機會都無,就被他身邊之人搶先拿下,送到夫差面前請功。
只是夫差還來不及收拾王子地,便看到一個渾身是血的探子沖入宮中,方才稟報了前方敗績,便已昏死過去,單看那人被鮮血染紅的白衣白甲,便可以想象得到,前方的戰況是何等慘烈。
夫差尚未得知那毒水將吳國大半良田已毀的消息,單是聽說隨他回國的三萬大軍幾乎全軍覆滅,便險些嘔出血來,一想起當初伍子胥說過的話,想起這些年來,勾踐在他面前卑躬屈膝,牽馬嘗糞之舉,他的一念之仁,一步之錯,竟會導致今日的慘敗之局。
如今國中已無孫武這等能征善戰之大將,更無伍子胥這等國之柱石,內憂外患之下,就算他奪回了軍政大權,也無可用之兵,能戰之士。
朝中諸臣尚在喋喋不休地爭論是戰是和,夫差卻已滿心疲憊,無力支撐。
伯嚭察言觀色,便上前說道:「眼下形勢,臣以為,當避其鋒芒,求和求存,暫且向越國稱臣休戰,待得大王重整邊軍,再反攻回去,以越國區區小國,甲士不過萬,若非出其不意的偷襲,豈有勝算?」
夫差盯著他看了許久,方才擺了擺手,冷笑一聲,說道:「愛卿說得有理,既然如此,便由愛卿負責談和之事,前去越軍大營面見勾踐,看你能不能說得動他,退兵休戰。」
伯嚭一怔,有些艱難地說道:「先前姑蘇城為越軍所破,微臣尚有不少事要做,大王不若另選他人……」
「不必了。」夫差眼神一斂,冷冷地說道:「當初勾踐在姑蘇,得愛卿不少照顧,如今愛卿前去,便看看他可否領你這個人情……」
「大王恕罪,微臣當初識人不清,未能看破勾踐狼子野心,以致縱虎歸山,還請大王降罪!」
伯嚭當即跪倒在地,口中雖告罪不已,可心裡卻十分清楚,他自責得越重,夫差越是不會當真拿他開刀,畢竟他只是說了幾句好話,最後真正放虎歸山之人,還是夫差自己。
夫差何嘗聽不出他話中真意,只是眼下已到了這個地步,他就算將責任推到伯嚭等人身上,也無濟於事,既不能讓太子友死而復生,亦無法挽回敗局,心灰意冷之餘,乾脆地揮手讓他們退下。
伯嚭見推託不掉這個任務,也只能硬著頭皮接下,趕緊回去收拾了下這些年來勾踐派人送來的禮物,又加厚了幾成,帶著前去求見勾踐。
當初這些越人在他面前如何卑躬屈膝地求助,這些情面,如今就要他還了回去。
吳國眼下的情況,他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就算夫差不派他前去求和,他也要想辦法去與勾踐范蠡搭上關係,借著昔日相助之情,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他本就不是吳國人,也根本沒什麼與國同休的節操,見風使舵,識時務者,方為俊傑,這一點,他比伍子胥看得更清楚,才能在這個亂世之中,活得更久。
孫奕之也顧不得休整療傷,讓青青給乾辰重新換了葯,便命人護送他前去衛國找扁鵲醫治,自己則帶著司時久等人,匆匆南下。
越軍只有五千,或許現在連五千都不到,卻殲滅了吳國的數萬大軍,這數萬將士,昔日都是孫家人一手練出的精兵,才不過短短兩年間,就從戰無不勝的雄兵,變成了一擊即潰,就算他早已對夫差失去信心,也未曾想到,吳軍會敗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慘。
這一路上所見所聞,都令兩人觸目驚心。
昨日夫差從衛國日夜兼程趕回姑蘇,所率三萬大軍俱是疲憊不堪,卻因太子友之死,夫差怒極攻心,命胥門巢追擊勾踐,本以為輕而易舉便可擊潰區區五千越軍,卻沒想到,勾踐先前從姑蘇退兵,本就是誘敵之計。他們以輕騎誘敵南下追擊,卻領派人馬將姑蘇台一舉焚毀,繳獲吳軍戰船無數,加上截河封流,早已埋下殺機。
待吳軍追出百里之外,越軍決堤泄洪,又在水中投毒,吳軍前無去路,后無退路,船隊被毀,原本就已往返千里疲累不堪,這下便徹底失去了戰力,而越軍以逸待勞,這一戰,便徹底扭轉了吳越之間的兵力強弱對比,斷了吳國的最後一線生路。
沿途之中,草木凋敝,屍橫遍野,連鳥獸都難得一見,孫奕之眼看這原本富饒繁華之地,變成一片死地,心中悲慟難當,若非青青拉住,只怕早已忍不住沖向越人軍中,殺個痛快。
然到得近前,兩人稍加打探,便發現今日的越人軍營,已非當初隨吳軍出征時的民夫勞役陣容,當真是精兵強將,營帳森羅棋布,軍容嚴謹,營地的防衛布局,儼然是昔日吳國長勝軍的翻版,就算是孫奕之對這種布局了如指掌,都不敢保證能毫無驚動地破陣入內,更不知勾踐和范蠡在營中何處。
見此情形,孫奕之不禁苦笑一聲,長嘆道:「大王千方百計地在軍中清除阿祖和孫家的影響,甚至將阿祖獻上的兵書都棄而不用。他看不上的,卻被別人視若珍寶,勾踐這十年韜光養晦,連我孫家的兵法,都研究得如此透徹,此消彼長,吳國焉能不敗?」
青青愕然問道:「孫大將軍的兵法?勾踐從何得來?你不是只給了趙氏……」她心中一動,想到了當初趙鞅所言,只覺滿口發苦,不知該如何面對他。
孫奕之當初答應趙氏,將孫武的兵書作為聘禮送予趙氏,儘管他們成親之時被離鋒和趙毋恤設計破壞,可兵書卻已送入了趙家。除了留在魯國由孔丘保存的那一份兵書之外,也只有吳王宮中和趙氏有完整的兵書抄本。
當初趙鞅為牽制吳國,不惜讓趙戩留在越國為間,幫扶越國組建離火者,甚至混入吳國劍廬,鑄劍行刺,雖事敗身死,可趙氏與越國之間的聯繫,卻從未中斷。
就連趙毋恤對付青青的離心蠱,亦是從越人易傾手中得來,當初孫奕之和青青只當他們與越國的合作交易,僅限於離心蠱,如今看來,孫武的兵書,說不得也是從趙氏手中流傳出去。
青青心下愧疚,面上便表現了出來,孫奕之一聽她口氣變化,便知她心中所想,伸手捏了捏她的掌心,說道:「你也不必多想,這練兵布陣之道,絕非一朝一夕之功。以趙鞅的性子,就算與越國合謀借黃池之會偷襲吳國,也不會輕易將兵書給他們。你別忘了,阿祖當初著成兵書,便送呈大王一份,最早的那一部兵書,乃是在吳王宮中。大王這些年來專寵西施,勾踐若想拿到兵書抄本,又何必捨近求遠?」
他一提及西施,青青心中一黯,忍不住嘆息一聲,「如今越國大勝,西施在宮中……不知會如何……」
孫奕之忍不住皺了皺眉,說道:「若非大王偏寵於她,縱虎歸山,為她勞民傷財,虧耗國力,又怎會落得今日地步?這妖妃根本是紅顏禍水,死不足惜!」
青青知他對西施素有成見,也不欲與他爭辯,只是轉向越軍營地,看著那星羅棋布的營帳篝火,轉過話頭,「越軍防備如此嚴謹,你又內傷未愈,行動不便,倒不如不如……」她頓了頓,深吸了口氣,說道:「我一人潛入營中,行刺勾踐,拿他的人頭,來祭我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