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空谷豫無期(3)
孫奕之看著一臉歉疚之色的司時久,一口氣憋在喉嚨處,好一會兒,只能啞著嗓子說道:「你先回去,好生養傷,糧草的事,我自會處理。」
司時久本想繼續請命,卻見青青在孫奕之身後輕輕搖了搖頭,知道她另有打算,便乾脆地應聲退下,饒是青青已給他後背傷葯綁上了布條,重新披上衣衫時,還是疼得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咬著牙,把這筆賬重重地記在伯嚭的頭上。
等他離開之後,青青方才從背後按了按孫奕之的肩頭,柔聲說道:「事已至此,氣惱亦無補於事,他們既然敢截你的糧草,那我們又何必客氣?」
孫奕之回頭,看到她眼中亮晶晶的光芒,犀利的鋒芒,不曾稍減,胸中怒氣頓時一掃而盡,回頭握住她的手,微微一笑,說道:「你說得不錯,我若當真照著他們的規矩行事,那才是傻了。」
逆來順受,委屈求全,從來不是他的風格。
既然那些人不肯好生合作,那他也不必客氣,很多時候,很多東西,都是要靠自己去爭取,才能得到應有的地位和待遇。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可人若犯我,我亦不輕饒。
是夜,伯嚭府上,內院書房中忽然發生地陷,幾乎半個院子都塌陷下去,暴露出一小半的地下密室來,只是密室中空空如也,既無金銀珠寶,亦無絲帛錦緞,完全不符合如此隱蔽之地的用處。府中眾人不敢多加議論,可這地陷房塌之時的動靜過大,甚至招來了城守,臨近的幾家也派人過來,擋也擋不住。
於是伯嚭府中遭劫之事,很快傳遍姑蘇,傳言之人繪聲繪色地描述伯嚭府中地下密室之大,藏寶之豐富,彷彿曾親臨其中,最後仍免不了感嘆一聲,可惜了這些財寶,都不知落入何人手中。
眾人如此議論,卻不見伯嚭派人追查此案,只說是地洞塌陷,對其中所藏之物,則是一字不提。
誰也不知道,伯嚭在那夜醒來之時,猛地一睜眼,就看到一把劍明晃晃地吊在眼前,劍尖正對著他的鼻尖,就靠以根細細的草繩掛在房樑上,搖搖欲墜之勢,嚇得他魂飛魄散,一骨碌就從榻上滾落到地上。
這一滾,連著頭上的頭髮,也跟著散落一地,原本花白的長發,被割七零八落,讓他心疼之餘,更是后怕不已。
等他命人解劍清掃之後,不由大怒,剛要派人處罰那些巡守的侍衛,便收到了書房塌陷,密室被搬空的消息,頓時心頭一緊,痛得幾欲嘔血,那裡面所藏的確不算多,尤其是大部分越國送來的珍寶,前些時候都賠給了越王,還搭上了不少他從別處搜刮來的珍奇之物,可剩下的珍寶,最有價值的那些,都藏在其中,這一丟,等於丟了他大半身家,這十多年來的辛苦積攢統統化為烏有,如何能不讓他痛徹心腑?
可更痛的是,看著那把懸在鼻尖上的利劍,那些被割斷的頭髮,明顯是割發代首的警告,伯嚭頭一次感覺到了死亡的真正威脅,感覺到了恐懼。
連查都不用查,他都能想到是誰幹的。
今日他剛剛搶了孫家的糧草,打了孫奕之的人,晚上就被挖空了密室,割發代首,懸劍示警,卻連一個護衛都不曾驚動,這等手段,除了那兩個膽大包天肆意妄為之輩,還能有誰?
次日,武成和華宏就帶人拿著孫奕之的手令前來調糧,這次非但無人敢阻攔,城衛副統領還親自領著他們去糧倉,連帶先前被扣下的人,也跟著全都交給了他們,一個勁地賠罪道歉,只說是誤會,他們也懶得跟這些人計較,收了東西,便一起帶回左軍大營。
這一番交手之後,伯嚭不敢再小覷孫奕之,當初他從楚國逃亡至吳國,投靠伍子胥之時,孫武便對他極為不屑,曾勸伍子胥提防於他,他面上雖恭謹有加,可心裡卻恨死了那個粗魯的軍漢,好在這兩人性情剛直,不懂大王在大勝之後需要的吹捧逢迎,一味地苦勸約束,反倒給了他接近夫差的機會。
他文不及伍子胥,武不如孫武,但比兩人更懂得揣摩夫差的心裡,夫差父仇得報,打敗了越國,又吞併了幾個小國,功績超過先祖,昔日的艱苦磨礪此刻俱有了回報,自是希望能得人認可讚美,而非吹毛求疵地找他的麻煩,如此一來,在國力強盛,屢戰屢勝之時,夫差想要的,便是伯嚭這樣的「忠臣」,而非伍子胥這樣的「能臣」。
只是經過這十餘年的強盛期,吳國君臣早已忘了當初砥礪磨志的目的,沉溺在美女和溫柔鄉之中,消磨了意志,本以為稱霸諸侯,更無人敢犯,卻沒想到,偏偏在夫差黃池稱霸之際,被越王勾踐抄了後路,破了姑蘇。
然而此時的吳國,昔日中流砥柱的將帥能臣死的死,逃的逃,剩下這些早已被越國收買腐蝕得沒了鬥志,就算伯嚭求和退兵,保住一時,卻也無法改變朝中消沉低落的氛圍。
只是伯嚭沒想到,夫差會重新啟用孫奕之,雖然只給了他左軍剩下的殘兵敗將,但孫家的人,只要給他們一個機會,他們便可拉起一支雄師,他心中清楚孫奕之對他的憎惡,自是不願孫家東山再起,便指使手下先扣了他們的糧草,結果卻招來這麼一場禍事。
如今伯嚭曉得厲害,哪裡還敢再招惹孫奕之,左軍得了糧草,又接回了那些老兵,有了這些人和糧草,左軍總算能維持下去,一邊收攏著前番逃散倖存的吳兵,一邊重新整軍,開始慢慢恢復元氣。
彷彿那場幾乎毀滅了吳國的戰爭已成為過去,姑蘇漸漸恢復了往日的繁華,官員們見夫差並未追究他們失守之責,亦無進取之心,大多時候倒是待在後宮中,守著那位多病的寵妃。
在一個大夫上書請求將所有越女貶罰出宮,甚至乾脆斬草除根,以免再生事端,給越人為間做隙,禍亂朝政,夫差忽然動怒,竟將這個大夫關入木籠之中,罰站在宮門前足足三日,此人險些送命不說,還被貶為平民,流放千里之外,終身不得回姑蘇。
如此一來,再無人敢說西施的不是,那些險被處死的越女們又出現在官員們的后宅之中,對於他們來說,越王如今得了那麼多好處,又揚眉吐氣,也算是報了昔日為奴之仇,然吳越之間如今依然實力相當,也許依然會如這數百年以來互相征戰不斷,卻又誰也奈何不得誰。
前朝後宮,都進入一個沉寂的時期,猶如一灘死水,平靜無波,誰也不知道,下面蘊藏著怎樣的風浪。
然而,次年春天開始,吳國上下便開始人心惶惶,被毒水浸泡過的萬千良田,經過一冬的養護,開春后,依然寸草不生,哪怕最好的糧種灑下,也不見半顆出芽。而新墾的田地多為原來的貧瘠之地,便是能種,也無法養活當前的人口,本就是青黃不接之際,眼看著這一年都沒了收成,百姓們惶恐之下,便陸陸續續有人開始逃亡。
這種情況,便是孫奕之有三頭六臂,也無法解決。
他已經想盡辦法,讓司時久從衛魯宋等國收購糧食,可如今正是糧荒之際,就算有錢也買不到多少糧食,他連自己軍中的士卒都只能保證一日兩餐,一干一稀,又怎能變出更多糧食來救濟百姓?
他只能一邊安排士兵在練兵之餘開荒墾田,一邊儘可能地從逃難的百姓中收攏一些青壯入營,其餘老弱,便讓華宏等人安排送往北方諸國。
宋魯等國俱以仁義著稱,逃荒的難民若是去了,或許還能有一線生機,留在吳國,待到存糧耗盡,便只有等死一途。
此間越國也發起過幾次進攻,孫奕之都命人固守城池,拒不出戰,越軍雖有戰船利劍,卻也奈何不得,只能將附近的村落田野劫掠一空,便退了回去。
如此苦苦支撐了幾年,吳國尚未恢復元氣,西邊又傳來烽火,楚國興兵來犯,一日百里,已連下十城。
吳王派人傳令給孫奕之,命他帶領左軍前去抵禦楚軍,卻被孫奕之斷然拒絕。
「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孫奕之面色冷峻,便是對著蘇詡也毫無表情。
蘇詡治好了西施之後,並未再入軍營行醫,而是入朝為官,作為蘇家這一代最出色的子弟,很快便升任上大夫,夫差讓他來傳命,其中深意,孫奕之不問便知。
「楚國來勢洶洶,卻未必能久。可我一旦離開此地,越國再次來犯,又有何人能擋?」
蘇詡嘆了口氣,說道:「可你在此守了幾年,從未出城一戰,朝中已有不少人上奏大王,說你消極怠戰,根本不敢與越人一戰,懇請大王換將……」
孫奕之冷笑一聲,瞥了他一眼,反問道:「難道大王還有將可換?」
蘇詡被他頂得一噎,他何嘗不知,這幾年來,朝中武將凋零,哪怕是昔日的公孫氏和王孫氏,都派不出一個可用之人,若非如此,夫差又怎會忍了孫奕之這麼些年,直到如今,才提出調防之說。
半響無語,他還是忍不住說道:「這邊反正是守城,你便讓副將代守又有何妨?楚人素來凶蠻,你若不去,邊將抵擋不住,受苦的,還不是萬千百姓?」
說到底,他們算定了他,終究還是捨不得吳國,捨不得吳國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