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空谷豫無期(2)

第六十九章 空谷豫無期(2)

正如蘇詡所料,孫奕之別無選擇。

他本就放不下吳國之事,哪怕曾經對夫差恨過怨過,可畢竟吳國的百姓無辜,那些將士們更是不該為君王的一時意氣便冤死在外,那些都是他父祖這些年來辛辛苦苦訓練出的好兵,就這樣一批批地被斷送在錯誤的指揮下,叫他如何能不心痛?

這片土地上,他的父祖、兄弟、朋友、同袍們,灑下無數熱血,縱使他曾想過離開,自此逍遙江湖間,可真的到了這一天,還是忍不住趕了回來。

只是他還是過於樂觀,以為自己只要努力,便可力挽狂瀾,可等他到了夫差交給他的左軍之中,與留在軍中的胥門巢副將公孫仲驗過兵符辦完交接之後,才知道自己接手了怎樣一個爛攤子。

昔日的左軍,正軍一萬,輔兵兩萬,戰車三百,戰馬過千,全軍白袍白甲,乃是一支赫赫有名的白袍軍,原本的主帥便是乾辰,其戰績累累,出征之時,時常有敵軍遠遠看到這支白袍軍頭戴的白色羽翎時,不是望風而逃,便是棄甲而降。

然而自從乾辰當初為孫家之事頂撞了夫差,被下獄受刑,險些死在獄中,後來被孫奕之救出之後,便隱居於無名島上,這白袍左軍便歸於胥門巢麾下。

饒是如此,在艾陵一戰之中,白袍軍亦取得赫赫戰功,方能成為此次黃池之會跟著夫差北上的三軍之一。

只是誰也沒想到,連面對強如齊晉這等百年強兵都無懼無畏的白袍軍,會慘敗於區區數千越軍之手,敗得如此之慘,連昔日的三成兵力都未能保住。

孫奕之原本以為,剩下的這三千人,當時沙場血戰後留下的精英老兵,可等他到了營地一看,方才知道,這名義上的三千殘兵,實際上根本連一半都沒有,而面前這些老弱傷殘,若非別無生路,也不會留下。

他這才知道,昔日的白袍正軍,已然全軍覆滅,就連剩下的這些人,也不過是無路可去的輔兵,等著他來,壓根不是想請他練兵重整旗鼓,只是將這些已然無用的包袱丟給了他,他們的生死饑飽,就這樣一下子砸在了他的肩上,根本不容推託。

孫奕之險些氣得嘔血,可看著這些眼巴巴等著他救濟的老兵,又說不出拒絕之言,也只能長嘆一聲,命司時久去安排糧草,先讓這些餓了幾日的將士們吃飽喝足,再重新選兵調將。

這些事看似簡單,可辦起來卻格外麻煩。

三軍本屬吳國正軍,司馬之下,三卿所領,正帥為上將軍,這糧餉自然也是出自國庫。可如今吳國的國庫糧草,被越軍在攻破姑蘇時,便已劫掠一空,城中官員損失慘重,自然要先行救濟,而這些敗軍之將,在那些官員眼中,本就是戴罪之身,哪裡有資格來申請糧草。

甚至在他們眼中,正是因為軍事糜敗,才讓越軍長驅直入,攻破姑蘇,害得他們家破人亡,這斷糧幾日,亦不過是小懲大誡,算不得什麼。

可在孫奕之眼中,這衣食二字,卻是第一等大事。所謂良將不差餓兵,他若是連飯都無法讓手下吃飽,又如何能讓他們去接受嚴苛的訓練,面對血腥的沙場?

他既然接手了這支殘軍,那便絕不容許在糧草供應上再虧了這些死裡逃生的老兵們。哪怕日後這些人或許也無法重回沙場,他也要先保住他們的性命,以緩解心中的愧疚之情。

這幾日來,他無一日能安然入睡,每每在噩夢中醒來,不是看到太子友血濺三尺,便是看到三萬吳兵全軍覆滅,血流成河的慘狀。

就連青青在旁,都無法安撫住他被噩夢困擾的痛苦。

他甚至在反省,在後悔,若是當初他亦能忍辱負重,接受夫差赦免重回軍中,能不能避免如今的悲劇?或許有他在身邊,太子友便不會孤立無援,血戰致死,還要受勾踐那般折辱,而那數萬吳兵,也不至於被越軍設計殲滅,死不瞑目。

青青亦是無可奈何,他這幾日在軍中沒日沒夜的忙碌,整個人都迅速地瘦了下來,原本就內傷未愈,如今更是憔悴不堪,看得她心疼不已,卻又無法勸服他。

他後悔,她更是後悔。

早知讓他重回軍中,會變成這樣,她還真不如當初就堅持一下,帶他離開吳國,自此隱居玄宮,一家人練劍修書,再不管這天下之事,哪裡會有如今之痛苦糾結。

司時久去了三日,紅著眼,帶著不足一千人的糧草回來,一頭就跪倒在孫奕之面前。

「屬下無能,有辱使命,未能按將軍吩咐帶回糧草,請將軍責罰!」

孫奕之一怔,正要伸手去扶,卻見青青搶先一步,拿出一瓶傷葯來,倒出幾粒,直接送到了司時久嘴邊,不容置疑地說道:「先服藥,護住心脈!」

司時久遲疑了一下,便被她毫不客氣地塞進了嘴裡,有些尷尬地看了眼自家將軍,卻見他非但不惱,反而緊張地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只把了一下脈,便蹙眉問道:「怎麼回事?為何你會受傷?」

他雖不通醫術,但內功精湛,與司時久又是一脈相承,稍加探息,便知他內傷不輕,好在青青這裡還有扁鵲所制的傷葯,服下之後,便急需運功行氣,以便藥性發散治療,當即也不多說,拉著司時久席地而坐,讓他打坐運氣,自己則從旁輔助。

司時久已經說不出話來,一張口,便是一口血嘔了出來,青青皺著眉又倒出幾粒藥丸塞進他嘴裡,孫奕之咬咬牙,撕開他的上衣,赫然發現他後背上鞭痕累累,血色殷然,不知挨了多少鞭刑,以致傷入內腑,加上這一路奔波勞碌,不得休息,方才造成如此嚴重的內傷。

「是誰幹的?是誰?」

孫奕之看著他背上那血肉模糊的一片,恨得咬牙切齒,一雙眼中幾乎冒出火來。司時久是奉他之命,前去姑蘇調糧,他們如今所守之地,距離越國不過百里,就這麼些殘兵餘勇,無衣無食,若是越軍整頓之後,大舉來攻,就算他使出渾身解數,也難以保住城池不失。

只是他沒想到,他讓司時久去調糧,除了應發的官糧之外,尚有部分孫家在農莊的存糧,當初清風山莊雖被毀,可孫家的田地大部分都寄存在眾多下屬名下,孫家敗落後,有的下屬趁機將其據為己有,但也有許多人,繼續為孫家耕種存糧,方能支持乾辰和無名島這幾年的開支。

他本就沒惦記著那些被三公六卿諸多世家貴族惦記著的官糧,只是想著司時久以調糧為名,正好去收攏那些舊部,召集他們前來從軍,也省得左軍如此空虛,根本無力一戰。

可沒想到,人沒來,糧未到,司時久卻幾乎丟了半條命去。

司時久好容易緩過勁來,苦笑了一下,說道:「伯太宰……命人收繳了田莊,那些人……那些糧……都被送入宮中,屬下……屬下無能……」

孫奕之腦中「嗡」的一聲悶響,如霹靂當頭,震得他頭暈目眩,「伯嚭……為何伯嚭依然掌權?」

這些年來,伯嚭貪贓枉法,收了越國無數賄賂,方才會在夫差面前說盡好話,從釋放勾踐君臣,到借糧開渠,若非有他,單憑西施在後宮裡的那點能量,根本不足以說服群臣。

此次越國偷襲,毀了大半個姑蘇城,劫掠國庫,逼死太子友,伯嚭奉命求和退兵,應下了無數喪權辱國的條件,眼下居然還能身居高位,卡著他們這些為國浴血奮戰的將士脖子,當真是欺人太甚!

他原以為,夫差此番留下他,肯用他,哪怕局勢再壞,只要有心改過,勵精圖治,便有東山再起之日,卻沒想到,除了眼前的爛攤子之外,背後還有這等讓人作嘔的手段,那些人,根本不在乎別人的死活,也不在乎誰人為王,他們在乎的,只有自己眼前的那點利益。

伯嚭能夠說服越王退兵,當真是靠說服?

孫奕之氣得渾身發抖,司時久緩過勁來,見他如此模樣,反倒有些過意不去,澀聲勸慰道:「伯嚭勸退越兵,如今在大王面前正當用,大王近日來身體不適,朝中諸事俱有太宰處置,公孫家亦唯太宰之命是從,將軍如今剛剛執掌左軍,不可為屬下之事,得罪了他們……」

孫奕之怒極反笑,冷笑道:「你以為,我忍氣吞聲,他們就能放過我了?」

司時久啞口無言,他去姑蘇調糧,剛剛召集了孫家舊部,調集糧草,伯嚭便收到消息,帶人來連人帶糧草一併搶走,借口孫氏私自屯糧,大王已下令征糧,民間有糧需統一上交,由官家統一調配,這等私自屯糧交易,實乃大逆不道之舉。

若是換了以前,司時久都會毫不客氣地帶人打將出去,甚至將這些糧草付之一炬也不願交給這些貪官,可偏偏如今自家將軍剛剛重新掌軍,尚未得君心,更需朝中這些文臣高官支持,他也只能忍氣吞聲,甚至硬生生挨了這五十藤鞭的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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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魚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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