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空谷豫無期(1)
莫說孫奕之不敢相信,就連夫差聽得此言,也險些以為自己聽錯,甚至看錯了人。
他剛收到司空蘇素上書,方知越軍水攻之際,竟在河水中大量投毒,也不知用了何種毒藥,竟使得草木凋零,莊稼大批枯死,萬千良田盡皆被毀。先前的官員上報之時,只說毀了這一季的收成,可經過蘇氏調查,發現何止是這一季,哪怕重新灌溉養田開荒,三五年之內,也很難恢復到先前的產出。
這個打擊,簡直比先前三萬大軍被滅來得還要沉重,夫差險些控制不住情緒,卻正好聽到後宮侍者來報,說西施醒轉,頓時轉怒為喜,顧不得蘇素等人尚等他批複,便匆匆趕回館娃宮。
結果沒想,一進門,就看到了兩個讓他恨如眼中釘肉中刺之人,還不等他命人拿下這兩個膽大包天的逆賊,就聽到西施為他們求情,甚至還請他留下孫奕之,以他為將,重整吳軍無敵之風。
這話要是換一個人說出來,夫差肯定二話不說就命人先摘了他的腦袋,可偏偏是他心尖上千般寵愛,又曾為他險些送了性命的愛妃,不顧自身地向他苦苦哀求,眼睜睜看著她搖搖欲墜,卻堅持不肯讓人扶起的樣子,他當真是又氣又憐,簡直不知該如何說她才好。
孫奕之更是心緒萬千,看著西施,本要一口回絕的話語,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青青說得不錯,他始終放不下吳國,太子友之死,已如利劍穿胸,若是再眼睜睜看著吳國滅于越國之手,他真不知自己當如何自處。
真的就能如當初所言,徹底拋開吳越之爭,放下昔日的征戰權謀,遠離朝堂江湖,隱於山林,便能悠遊自在,無拘無束了嗎?
說起來不過一句話,可當真面對抉擇之時,方知千難萬難。
這兩人都不言不語,全場氣氛非但冷了下來,還僵硬得讓人渾身發寒,就連青青這樣從無顧忌的性子,也不知該從何勸起,是勸孫奕之,還是西施……她看了眼西施,卻被她溫柔的一笑安撫住,老老實實地等著她說話。
西施這一笑,雖是淺淺淡淡,卻因病弱之故,為她原本就清艷絕倫的姿容更添了幾分楚楚可憐的氣質,一笑之間,便如清風拂面,如湖水蕩漾,如雲破日出,讓人無法挪開視線,更無法生出半點厭惡之心,就連原本對她一直心存敵意的孫奕之,都跟著靜了下來。
孫奕之尚且如此,更不用說對西施毫無抵抗力的夫差了,見此情形,簡直恨不得將她藏進房中,不讓任何人看到,當即便沉下臉來,說道:「夷光大病初癒,還是莫要勞心費力,這邊的事,孤自會處置。」
「大王——」
西施卻推開了前來扶她的侍女,望著夫差,柔弱卻堅定地說道:「大王,臣妾雖出身鄉野,卻也曾聽說過孫大將軍的威名,孫氏一門對大王忠心可鑒,無論大王與孫將軍之間有何誤會,當此國難之時,孫將軍肯挺身而出,大王為何不能放下成見,留下孫將軍呢?」
夫差被她說得面色微微發紅,從得知孫奕之為救太子友而千里迢迢趕回姑蘇開始,他心中原本藏著的對孫家的懼意和對孫奕之的惱恨就已去了大半,孫家軍功太盛,軍中只知有孫將軍,而不知有大王之事,一直是他的心頭刺,雖然孫家男兒這些年血濺沙場,剩下的也不過是一老一少,可偏偏這老而彌堅,少者更是鋒芒畢露,隱隱可見以後必然又是一代軍神,他方才會縱容那些間客在他眼皮子底下,做出那麼一樁大案來。
他不但知道,甚至還命人瞞過了孫家的暗樁,若非他手下的五劍出手,這等大事,又豈能瞞過孫家的人?
只是他原本以為,就算沒了孫武祖孫,以他這些年來熟讀孫武兵書,領兵作戰,亦非難事,又何必將這兵權交予他人,給自己帶來如此隱患?
艾陵一戰,似乎證明了他的領兵之道並不遜於孫氏,可後來王子姑曹和胥門巢一力舉薦孫奕之,說他在齊魯之間奔波聯絡,又挑起齊國內鬥,亦是此戰功臣之一,他當時雖心有不悅,亦曾答應赦免,可這小子偏偏不識抬舉,不但一口回絕,還跑回姑蘇帶走了太子友,致使他們父子反目,根基動搖。
說到底,他雖對太子友有些忌憚,卻也不能不承認,這是他最出色最值得驕傲的兒子,機智聰穎,溫雅有禮,文武兼備,深得眾臣擁戴,比之王子地,高出不知多少去。
那些對他的禁足懲罰,夫差不過是當成對他的考驗,原本也沒想過要剝奪他的繼承權和尊榮,卻沒想到在他出征之後竟出了變故。
在他看來,太子友就算不走,也不會真鬧出什麼大事,只要他一回國,處置了那些個挑唆兄弟鬩牆的傢伙,一樣可以保住阿友,反倒是那個帶走了阿友的傢伙,才是真正壞了他的好事。
若非如此,太子友又怎會在此次守城之時,無兵可調,被王子地那個廢物坑死在城外。
哪怕孫奕之最後搶回了太子友的屍體,夫差對他的怨恨亦不曾減少辦法,可現在西施一說,這些恩怨糾葛,似乎又變得淡了許多。
看到眼前這個不過二十多歲的青年,比阿友大不了幾歲,卻更加沉穩冷靜,以往的鋒芒在這幾年中沉澱下來,變得內斂而凝重,夫差忍不住嘆了口氣,這也是他看著長大的孩子,曾經如子如侄,曾經滿腔熱血地向他效忠,立誓會如他的父祖一樣,為吳國開疆拓土,爭霸天下。
是他,一手推開他,才會讓他變成了現在的樣子。
可這個孩子,終究還是在他最難的時候回來了,正如西施所說,哪怕他口中多麼不願意,可心中依然不得不承認,孫奕之的確是眼下能夠穩定軍心的最佳人選。
「胥門巢戰死,左軍如今剩下不到三千人馬,就交給你了。」
夫差有些疲憊地揮揮手,根本不曾徵求他的同意,隨口下令,一邊說著,一邊走到西施身邊,眼神有些複雜地扶住她,感覺到她完全脫力,依靠在自己臂彎中,方才嘆息一聲,說道:「愛妃便是什麼都不做,孤也一樣信你,你身子不好,以後莫要再為這些事費心了。」
西施莞爾一笑,輕聲說道:「謝大王,是臣妾多事了。」她也不多言,只是眼波輕轉,掃了眼青青,沖她微微點了點頭,便由著夫差將她帶走,留下那幾人尚面面相覷,未回過神來。
青青嘆了口氣,她本不想讓孫奕之再捲入吳越之爭,可他既已回來,又怎麼可能眼睜睜看著吳國日益衰敗下去,看著吳國百姓掙扎在水深火熱之中,而獨善其身,避之遠去。
既然躲不過,倒不如奮力一搏,或許能扭轉局勢,也算對得起太子友與他這十幾年的交情。也免得他一意孤行,定要殺了西施,斷了夫差的猶豫。
青青就算知道自己並非越人,也難以割斷昔日與苧蘿村中人的聯繫,尤其是西施。在她眼中,仍然是那個曾經照拂過她的夷光姐姐,尤其是上次誤闖館娃宮時,看到她所受之苦,知道她的諸多苦衷,更是無法坐視孫奕之將紅顏禍水的名頭按在她身上。
尤其是在知道苧蘿村已成為一片焦土,施家亦無人生還之後,她更能感受施夷光此刻的心情,明白她先前為何不願醒來。
正如蘇詡所言,她的病,是心病。
身為越人,被選送入吳,那三年的訓練之中,又多少是名義上的歌舞禮儀訓練,又有多少是女間所用的技巧訓練,說到底,就算什麼都不會,她們也是一把把磨礪吳國意志的刮骨刀。
當初與她一起入吳的越女,如今也只剩下她一人,猶帶著一身的病痛,永無生育的可能,這般殘酷的結果,她能支撐下來,為得就是那三年又三年的承諾,為得是終有一日,能與家人重聚,能與那人再續前緣。
可時光一年年過去,那人已娶妻生子,家人卻被一場山火燒得乾乾淨淨,所有能夠牽絆她的理由,都變成了被戳破的泡沫,而那個曾經陷她於此的男人,卻不曾因她的背叛和失敗而遷怒與她,不曾放棄,執著地等她醒來。
青青聽她哭訴了這些日子的糾結痛苦之後,便保證定會阻止孫奕之動手,甚至還動了心思將她帶走,徹底跳出這灘渾水,遠離那些恩怨是非。
可西施依然不肯,她在吳宮近十年,就算離開,一身病痛,全靠藥物支撐著,若是離開,定然會拖累了青青,更何況,她也不甘心就這樣一走了之。
可誰也沒想到,她三言兩語之間,竟能說服夫差,留下孫奕之不說,還給他兵權,讓他重新領兵。
青青看著呆立半響不語的孫奕之,忍不住過去輕輕扯了下他的衣袖,問道:「留下嗎?還是回去?」
蘇詡也看著孫奕之,似笑非笑。換了誰,讓心心念念要殺之的目標砸了這麼大的一個人情下來,也得半天回不過神吧?只不過,他既是孫家人,就必然會知道,自己該如何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