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有約不來
小野美黛每天出門的時間很早,她總是早於棲川旬到達領事館,並監督保潔打掃她的辦公室。但今天的談競比她更早,小野美黛剛打開家門,就見談競在門外欄杆上靠著,指間夾著一根香煙,他腳下橫七豎八地躺了一堆煙蒂屍體,使小野美黛驚了一跳。她沒看到談競陰沉的面色,還兀自同他開玩笑,反身回家拿出簸箕和掃帚來,指著那一地煙蒂:「給我掃了。」
談競對她笑了一下,一聲不吭地接過來,低頭將地上的煙灰和煙蒂垃圾掃乾淨,拿下樓倒掉,又將清潔工具送回來。小野美黛終於覺察出他情緒不對勁,在他下樓時小跑過去,將自己擠到他和牆壁中間:「怎麼了?」
「想求你辦事,」談競沒有將自己的負面情緒發泄到小野美黛身上,講話還是和和氣氣的,「警察署之前抓的那個人,濱海大學的圖書管理員裘越,我想看一看這個案子全部資料。」
「裘越。」小野美黛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她眼睛里和煦的神采消失了,但臉上還是笑著的,使整張臉的表情都有些微微發冷,「怎麼忽然要看他?」
談競猶豫了一秒鐘才開口:「有些事情想要確認一下。」
「你不是他的人?」小野美黛道,「你們每周都見面。」
「不是。」他否認,但沒有解釋,「什麼時候能給我?」
「你現在對我說話的語氣,就像是上級在指揮下級,」小野美黛不高興了,扭身道,「不辦。」
談競哭笑不得,將語氣放得更軟:「好好,是我的錯,那麼請你幫我這個忙,好不好呢?」
「你先告訴我,你要那些卷宗做什麼?」小野美黛看著他的眼睛,提醒道,「我們互相發過誓,絕對不會再瞞著對方任何事情。」
談競又猶豫了,他們發過誓,在那個誓發完之後,有關於軍統的事情,他的確對小野美黛知無不言。
「藤井壽回來了,他必然會抓住裘越的事情在我身上做文章……連你都覺得我們有關係,他就更覺得了。」談競道,「所以我要在他之前……」他卡了殼,不知道該怎樣說接下來的話,如果是面對棲川旬或是左伯鷹,自然可以光明正大地說「剿滅他們」,但他面對的是小野美黛。
「那是我們的朋友。」小野美黛開口,她看著談競的眼睛,像是想說什麼,但最終嘆了口氣,移開了眼睛。
談競在長久沉默中開始感受到尷尬,但並不覺得難堪,只是有點後悔,他明明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可以去找左伯鷹。
「今天晚上一起吃晚飯,」小野美黛最終開口,她退了一步,沒有再對談競追問不休,「我將卷宗帶給你。」
談競明顯鬆了口氣,他微微笑了一下,對小野美黛作揖:「多謝。」
雖然人已經死了,但警察署顯然沒有打算放過這個死人,他們都知道井繩後面帶著上下一串人,如果能將這根線拔起來,那整個濱海恐怕都能幹凈一些。
特務機關說他們查到了井繩藏文件的每一個秘密所在,以綿谷晉夫的本事,談競對這話毫不懷疑,但他關注的並不是文件,而是那些地方——井繩也有自己的上線,他要想辦法聯繫到那個上線。
談競逐字逐句地翻閱那些文件,查看接收人代號,代號只有一個,「鐘聲」,但文件卻可以被歸為三類,一是日常行動彙報,二是上級指示,第三類是前兩類的包裝紙,繁雜混亂不堪,幾乎不能稱之為文件,而是一堆雜物:報紙、傳單、戲院廣告,甚至菜譜,亂七八糟,應有盡有,在談競拿到它們的時候,第三類文件的作用是包裹前兩類文件,在這一層包裹外面,通常還有一張油紙。
談競一頭扎進那堆雜物里,每張紙上都有被摺疊或是卷過的痕迹,他反覆閱讀那些文字,恨不得將每個字都拆開來一筆一劃的研究。井繩不會保存沒有用的東西,他心想,這些報紙傳單上,一定別有文章。
他又去了濱大圖書館,雖然井繩已經被捕,但這個習慣還是被他保留下來,為了打消一些人對他的懷疑。談競在圖書館的閱讀區研究這些雜物,身邊偶有年輕學子們低低的討論聲,使他有種回到青年時代的感覺,彷彿眼下琢磨的不是情報,而是教授留下的課堂作業。
他從桌前起身,沒忘記將那些雜七雜八的東西收拾起來隨身攜帶。長長的走廊建在一排窄長落地窗邊,另一側便是閱讀區的桌椅板凳。談競沿著那條走廊緩步而行,一邊思索一邊無意識地瞟過桌邊的每一張臉。應該是有密碼的,談競心想,可那些紙張上卻什麼都沒有。
圖書管理員的辦公桌后已經有了新的替補人選,比井繩年輕,沒有他那樣佝僂著腰的老態,是個中年男子,鼻樑上架著一副邊框很細的玳瑁眼鏡,正低頭登記一個學生的書籍借閱信息。談競走到他桌邊,目光在那張桌面上掃了一眼,然後折回來沿著來時的路又走回去。突然,他腳步猛地頓住,從書架上隨手抽了本書,轉身回去。
談競沒有排隊,而是直接站到了桌子旁邊,那名陌生的管理員被他的動靜驚動,疑惑地抬頭看了他一眼,用筆桿指指後面:「同學,排隊。」
四個字的功夫,他已經看清了他想看的東西,那是一串數字密碼,被記在桌子一角,墨痕已經被擦掉了,但留下來的筆印還在,很淺的一道印子,只有在斜邊,借著光線才能看到。
他迎著投來的目光抱歉一笑,將書放回書架上,返回自己最早坐的那個角落裡的位子上。那條數字密碼很快幫他解讀出的第一個信息,在半張報紙殘骸上,那條信息是:現場有變,見面。
這是別人傳給他的,他們有一個見面地點,顯然,約見他的人並不是井繩的上線。現場有變這種事情,人群中的一個手勢即可將消息傳到,為什麼還非要見面細說?
這條密碼只破解了這一個消息,用來傳遞消息的報紙是一張老報紙,密碼只使用了一次,但這麼多消息,不可能每一條都有啟用一個新密碼,應該是在一個體系里做細節調整。
談競在接受培訓的時候,曾經上過幾節密碼學的課程,但畢竟不是專業的破譯人員。他在圖書館待到閉館,回家后又一夜沒有合眼。清晨的鳥叫和行人喧嘩聲時有時無,等他終於從書房裡抬起頭的時候,只覺得半個身子都僵硬了。
這些資料在他手裡不能放太久,這是小野美黛從左伯鷹手裡借出來的。警察署還沒有完全放過這個案子,他看著另有乾坤的那疊雜物發獃,猶豫要不要偷梁換柱幾張,免得左伯鷹發現什麼。
他是不專業的密碼破譯員,但領事館顯然有專業的人。他們將每一份文件按照搜不出的原狀保存:最外面一層油紙,中間一層報紙或廣告紙,最裡面才是文件本身。他們一直在盯著文件發力,想要找到有關文件上唯一提到的代號「鐘聲」的蛛絲馬跡,卻沒有想到「鐘聲」後面的,並不是一個人。
談競非常確認這一點,他在心裡為井繩的行為拍案叫絕,這是一個簡單的障眼法,但卻很難破解。
他鬆了口氣,去衛生間洗臉。連日來的焦灼和負面情緒盡數平息,甚至自井繩犧牲以來,他惶惶無根一樣的情緒,也隨之平靜。
文件里的這個人並不是井繩上線,與他平級,或者受他領導,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人的確是自己人,是同志哥。
談競在家洗了臉颳了鬍子,將那些被拆開的文件恢復原樣,志得意滿地出門,準備到領事館去一趟,將東西還給小野美黛。
他下樓出來,看到漫天星辰,忽然想起一個問題。
領事館的那個約,這是第幾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