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留下的密碼
太陽完全落下地面,最後一絲餘暉也隨著地球的自轉而完全消失。漆黑的天幕沉甸甸地壓下來,像一塊鐵板,往人頭上直直地砸下來。
穿長衫的人在興義堂廳里喝茶,武夷山大紅袍里的中等,品相一般,味道更是罷了。那人喝得眉頭直皺,可扭臉一看,葛三爺卻正捧著他那把小紫砂壺,吸溜得津津有味,而他下手的二胡喝著跟他一樣的茶,臉上同樣沒有絲毫挑剔不耐之色。
他心中生出輕蔑來,放下杯子,對葛三爺道:「先生,等這件事結束了,我送你一盒好茶葉,請你品鑒日本的茶文化。」
「哎喲,您真是太客氣了,機關長,那我要先謝謝您了。」葛三爺放下壺對藤井壽拱手,明天的行動都已經安排好了,他今晚完全沒有必要跑這一趟,可他非要來,說是「事發前夜功敗垂成,這樣的事情,我絕對不會允許發生。」
二胡想不出還有什麼變故能讓這件事功敗垂成。談競在這三天里銷聲匿跡,表面上看,他是將自己關在了家裡,但情報人員的屋子,誰知道底下有多少條密道呢?他顯然是想方設法的立功去了。
那張天羅地網已經張開,按照藤井壽的要求,重重包圍,設置了三層包圍圈。最外面的是興義堂的人,中間則是濱海的治安警,市政廳統領的那隻,而藤井壽的嫡系部隊則在最里圈。茶館里的夥計都被換了,全部換成他信任的人,這些人共同織就一張密不通風的網,而目標只有一個談競。
日本人對漢奸恨的深惡痛絕,這可真是少見,二胡心想,這個談競倒是個人物,如果有時機,其實應該好好接觸接觸,看看能不能策反他。
但現在已經沒有時機了,雖然可惜,但也並不遺憾,因為有罪的人終究會受到審判。二胡喝著杯子里的茶,除了苦味,什麼都嘗不出來。他已經有些睏倦了,用手掩著嘴偷偷打呵欠。
葛三爺看起來和平常一眼,不神采奕奕,也沒有睏乏疲倦。他單手抄著自己的小紫砂壺,接著藤井壽的話同他往下聊,沒什麼意思得談話,純屬浪費時間。
他怎麼還不走,二胡氣悶地喝著茶,心想,藤井壽可千萬別今晚宿在這。
一個人輪著腳底板急匆匆地從堂外走進來,嘴巴貼到葛三爺耳朵尖上,用方言說了句什麼。葛三爺要身一直,眉頭便皺了起來。
藤井壽萬分緊張地探身:「怎麼?」
「哦,我們一批貨,在山西被土匪截了。」葛三爺說著,眉毛一挑,露出殺氣,「機關長少坐,我去去就來。」
二胡急忙放下茶杯,正要起身,葛三爺已經走到了他跟前,在他肩頭摁了一把:「你陪著機關長。」
這意思是想向藤井壽證明,他要處理的事情的確與他們明天的計劃無關。二胡堪透了葛三爺的用意,不情不願地將屁股放回到椅子上,對藤井壽堆起笑臉,揚揚杯子。葛三爺出了大堂,轉身進到內院去了。
一個人已經等在了內院,沒有茶,只有門口一個人守著。門窗都是從外面插死的,人只要進了這個屋子,就插翅難飛。
葛三爺推開了門,那人轉過人,摘下帽子,露出一個毫不設防的笑容。
「貴客半夜登門,是有什麼事要兄弟們搭手?」葛三爺笑了笑,站在門檻上,沒有進屋。
談競向他身後看了一眼。他與二胡的每一次對話葛三爺都在,但兩人從未打過照面,因此談競對葛三爺和二胡的關係一無所知。
「你請進來,關上門說話。」談競開口,「要不放心,就留你的心腹,同志哥。」
葛三爺整個人都僵了,「同志哥」這個稱呼,是延安後方大家開玩笑時的親昵叫法,有些長官訓人時恨鐵不成鋼,也會這麼叫。他暗自調整自己的呼吸,沒有動,依然擺著之前的那副表情:「兄弟,有話直言。」
談競看出葛三爺的戒備,並且非常能理解這種戒備從何而來。他不知道葛三爺有沒有認出他這張中日共榮協會會長的臉,無論如何,一個漢奸來找一個地下黨會面,不管怎麼看都讓人不放心。
但談競胸有成竹,他沒有上來就報上自己的名號,而是主動坐下來,看著他,講起經年來的舊事。井繩協助他在日本人面前立過不少功,從他留下來的文件中,談競推測出眼前這個人正是協助井繩偽造立功現場的執行者。
今日之前,他們互相不知道彼此的存在,雖然葛三爺親手偽造了一個又一個現場,也按照井繩的情報轉移過一個又一個秘密地點,但他從未想過那些現場為誰而設,那些情報又是從何而來,因為這不是他該思考的東西,他知道井繩有下線,卻不知道這個下線是誰。
現在談競出現了,直勾勾地指著自己,告訴他:「是我,你的一切工作,都與我有關。」
裝傻已經沒有意義了,葛三爺叉住后腰,那裡放了一把仿製的勃朗寧手槍,小巧玲瓏,貼身放在薄衣服里也不易被發現。他的手就放在槍上,慢慢笑了笑。
「這麼說,井繩的下線是你?」
他提步走進室內,順手將門關上:「我倒是沒辦法懷疑。」
「井繩犧牲后,我就和組織斷聯繫了。」談競道,「我需要新的聯絡員。」
葛三爺點點頭,他在椅子上坐下,但摁著槍的那隻手依然停在原地:「那這段時間,你都得到了什麼情報?」
談競毫無保留地對葛三爺和盤托出,就像他先前對井繩做的那樣。井繩還活著的時候,談競告訴老刀或王老闆的每一份情報,都是經過篩選的。
葛三爺分辨著談競話里的每一個字,和那些字背後的情緒,小心避讓著言語里的陷阱,但他很快就發現一個陷阱都沒有,那些話全是真相,而真相的背後是一片赤誠。
他心裡泛起嘀咕,但戒備卻一點都沒有鬆懈。藤井壽還在前廳,他不能在這裡耽擱太久,但在他離開之前,又得將談競的身份徹底搞清楚。
「你是怎麼找到這裡來的?」
「井繩留下的文件。」談競道,「你給井繩傳遞過很多消息,用破報紙、商家的廣告傳單,甚至還有菜譜。你們使用的密碼,井繩給我留下了。」
這是違反規定的,葛三爺一雙眼睛在談競身上掃來掃去,很平靜的眼神,沒有審視,也沒有凌厲逼人的目光。
「留在哪裡了?」
「圖書館。」他回答。井繩是個謹慎又經驗老道的老聯絡員,他不會做無意義的事情,書桌上的那個密碼不是最後一次使用的,也不是第一次使用的,相比是在很久之前,就已經留下了這個暗號。
他還沒有機會回去將那個密碼擦掉,等這邊的事情解決了,還要再回一趟圖書館。
「我還沒有完全相信你。」葛三爺道,「你知道誰在前廳嗎?」
談競搖搖頭。
葛三爺笑了一聲,也是沒有情緒的,彷彿只是代表了笑這個動作,沒有開心,也沒有嘲諷:「藤井壽。」
談競吃了一驚,隨即反應過來二胡是他們的人,他們在和特務機關合作。
他剛要發怒,接著又冷靜下來。藤井壽重回濱海,不可能一點動作都沒有,只是他之前沒有上心,認為這個人吃了如此大虧,應該長些腦子,將槍口對準他應該對準的人。
「噢。」談競應道,「要抓我?」
葛三爺點點頭。
談競又道:「怎麼抓?」
葛三爺微笑起來:「就那麼抓。」
他站起身,扣子扣好,將不離手的茶壺放到桌面上:「你回不回去?」
談競點頭:「要回。」
「那我與你一道走,我得去見個人。」
他推門的手頓了一下:「誰?」
外頭有人進來,葛三爺伸伸手,一人便拿了一件黑大褂和一頂帽子,他將那些東西全部穿戴起來:「棲川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