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一則電報
二胡陪著藤井壽在前廳里犯嘀咕,藤井壽很少跟他說話,他自持身份,只需要和葛三爺稱兄道弟即可,犯不著與他手下辦事情的嘍啰處得太好。二胡也不想跟他多有牽扯,耐下性子合作已經是極大的讓步,如今兩人共處一室,均一言不發,連喝水品茶的聲音都沒有。
葛三爺去了很久才回來,彷彿被那一批貨耽擱了小半夜,看到藤井壽還在,大吃一驚,責怪二胡:「為什麼不給機關長安排住處?」
藤井壽在椅子上巍然不動,沒有立時起身客氣推辭,顯然是準備在這裡住上一夜。
「那機關長如果不嫌興義堂簡陋,就請隨我來吧。」他不情不願地開口,起身時還感覺方才喝下的一肚子水正在咣當咣當地晃個不停。
「葛先生一批貨被土匪截了?」藤井壽終於開口了,語氣涼颼颼的,「誰這麼大膽?山西有我們的軍師司令部,請葛先生告訴我,我來替你擺平這樁麻煩。」
「多謝機關長。不是我們的貨,是我們一個朋友的貨,你也知道,興義堂最早是商幫起家,靠朋友立身的,現在朋友找上門,就必須得伸手幫這個忙。」葛三爺大笑,朝藤井壽拱手,「那商人現在正在後院客房裡,機關長要接見他?」
藤井壽注視著葛三爺,後者表情不變,笑眯眯地回望,甚至連臉上的一根汗毛都沒有動。
「是哪撥土匪?」藤井壽又問了一遍。
「晉西北太行山上的黑雲寨,當家的花號叫山貓。」葛三爺回答,「劫的朋友叫袁慶安,是個徽商,去晉西北收炭的。」
藤井壽點點頭:「這些土匪,我替葛先生擺平。」
葛三爺千恩萬謝,又問了一遍:「機關長要見見這個袁慶安嗎?」
「不用了。」藤井壽道,「我與葛先生同屋,我還有些事情想要請教。」
葛三爺知道,藤井壽是想看著自己,免得行動之前出變故。但事到如今,該出的變故都已經出了,盯不盯都是一個樣,便欣然應允。兩人一同向內院走,路過客房的時候,葛三爺敲門去看了那個「袁慶安」,安慰了兩句,說「已經拜託了日本皇軍,他們會解決掉那幫子土匪,把你的貨安然無恙地帶出來。」
藤井壽在門外聽到那個人痛哭流涕的聲音傳出來,哽咽地說著感激的話,覺得很滿意。他沒有進門,葛三爺也沒有提他就在外面,安撫了袁慶安后,他退出客房,將門掩好,對藤井壽笑道:「他特別感激機關長的大恩大德。」
藤井壽輕輕點點頭,神情倨傲。葛三爺吩咐人往房裡搬了一張塌,安排藤井壽睡自己的床。他入睡很快,藤井壽還輾轉難眠的時候,他已在榻上打起呼了。
他放鬆的狀態感染了藤井壽,後者合上眼,也很快入睡。但他懸著的心一直沒有放下,夜間一點點動靜都會將他驚醒,甚至葛三爺因翻身而停止大呼時,他都會起來看看。
特務機關的兵已經按照藤井壽的要求,提前埋伏在了茶館內外,葛三爺的人也在一夜之前就位,等談競前來赴約的時候,那一張大網已經形成,只等要抓的人前來入瓮。
只是有一個插曲,在那天半夜,領事館藤井壽的辦公室里,電話鈴聲數次響起,最後有一個中國女人親自跑來,說有重要的事情,要求面見藤井壽。可深更半夜,誰還會呆在辦公室?況且大家都知道,藤井壽輕易不願和中國人打交道,於是門房乾脆利落地轟走了那個女人,連名字都沒有問。
藤井壽從興義堂出發,前往約定地點。他與葛三爺一起,在茶樓對面一家宣紙店的二樓等著。興義堂的人早就打點好了這家店,看似照常開門營業,但其實不接待外客。
上午十點半,談競出現在街道一頭,他是自己來的,看起來暗淡憔悴,手裡提著一個包。
藤井壽通過窗戶看到那個包,眼睛發亮,用日文道:「對,就是它,中國人果然不可信,他出賣了天皇!」
葛三爺沒說話,也不知道聽懂了沒有,依然在靜靜地喝茶。他們所處的二樓樓梯口站著兩個荷槍實彈的日本憲兵,一樓店裡打扮成尋常書生的則是興義堂的人馬,也都帶著槍。二胡早於談競出現,但沒有露面,等他上樓坐下,點上了茶,才姍姍來遲。
談競看著二胡,不易察覺地微微笑了一下。
「對我的誠意滿意嗎?」二胡先開的口,他們的桌子底下有竊聽器,竊聽器的另一頭就在對面的宣紙店裡。
「合作愉快。」談競道,「希望你和井繩一樣可靠。」
二胡輕輕點了一下頭。茶館里現在開始上客了,逛街的太太小姐,談事情的商人,一些閑雜人等零零散散地在各個桌旁落座。臨近十一點,這條街上的商鋪都做好了營業的準備,客人也漸漸湧進各家店鋪,興義堂的人在每個店裡坐著,驅散來客,但又不能將人趕得太乾淨,免得引起談競懷疑。
茶館二樓大多數是日本憲兵,他們沒有穿軍裝,打扮成市民,三三兩兩地分佈在談競身邊。也有幾個正兒八經的陌生客人,但一整個茶館二樓,竟然全部是男人。
「現在輪到你了。」二胡開口,同時輕輕眨了一下眼睛。
談競將那個包輕輕放到了桌面上,推給二胡:「日本預備向南進軍,」他輕輕地說,「他們的胃口不止於中國。」
藤井壽聽到了這一句,輕輕一拍桌子:「天皇萬歲!」
二胡將包打開,取出裡面的東西,一疊文件,用的是收發電報的紙張,隔著一條街,藤井壽根本看不清上面的文字,但看到二胡臉上露出的笑容。
很快,兩人雙雙起身,隔著桌子握手。藤井壽在這個時候將手架到窗框上,猛地將一把撕碎的宣紙從窗外撒了出去,這是開始行動的暗號,竊聽器完整的錄下了談競和二胡的對話,那個包已經被二胡接收了,人證物證俱在,這一次,談競縱使出八仙過海的功夫,也無法洗脫自己的罪名。
二樓的憲兵紛紛起身,抽出槍支,將談競摁倒在桌面上,雙手扭到背後,上了銬子。藤井壽興奮地從宣紙店二樓下來,向茶館里沖,預備在談競面前抖一個威風。他實在太著急了,都沒注意在他下樓的時候,葛三爺仍然穩穩地在椅子上從他的小茶壺裡吸溜茶水。
藤井壽衝進了茶館,衝上二樓。談競被按在桌子上,二胡站在過道里,在他空出來的位置上,正坐了一個人,一個女人。
棲川旬。
她今天沒穿和服,像是換了一張臉,在藤井壽衝上茶館二樓的一分鐘里,竟然完全沒有認出來。
「好久不見啊,藤井君。」她用日語同他打招呼,面帶微笑地輕輕頷首,「今天是一個好天氣呢,讓人心情舒暢。」
藤井壽僵在了原地,他看到談競交給二胡的那個包如今正在棲川旬手裡,裡面的東西被攤開,鋪滿半張桌子——哪有什麼機密電文?上面全是些緋句和神社裡求來的簽文。
「我的秘書小野女士的母親,很擔心遠隔重洋的女兒,所以時時去廟裡請求巫女的幫助,她每求到一支簽,就會通過電報發到女兒手上。」
棲川旬翻看著那些簽文,笑容溫暖柔和,好像不是在說別人的母親,而是自己的:「雖然佔用了帝國的資源,但一個母親的小小心愿,誰能忍心拒絕呢?」
她將其中一張紙遞給藤井壽:「你看著一張,這個簽文上預言了一則很不好的事情,所以老夫人急急忙忙地將它傳過來,告誡女兒要小心,身在距家千萬里的客鄉,千萬要保護好自己。」
藤井壽看到了電報上的日期,昨天下午四點二十八分接收到的消息。那個時候,他正在親自布置茶館街道上的武裝力量。
他忽然感到一陣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