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竊聽器
祝七開過的街道上一片車水馬龍,縱然山河塗炭,人們也想掙扎求生,況且即便是山河塗炭,也總有一群人,能從險中求來富貴。
談競的目光從那些漠然的陌生人臉上一一走過,縱然是街邊攬客的小廝,神情里也總有種疲倦厭世的苦難色彩。他思考的心緒被這些面龐攪擾,起起伏伏不得安寧,索性將窗帘嘩啦一聲拉上,捏著鼻樑閉起眼睛。
妻子,陸裴明曾經與兩個女人有過風月牽扯,一個是小野美黛,一個是衛婕翎。他和小野美黛頻繁見面,若是陸裴明有什麼話要她轉達,小野美黛不至於到現在還一言不發,難道是衛婕翎?可是他明明聽說育賢學校的事情結束后,衛婕翎便出國了。
「一會你去一趟衛家,」他在後座開口,「問候一下衛大少,去看看他家裡最近……」
他說著,將放在後座另一邊的外套拿起來抖了抖,準備下車。手指不經意觸到后腰的位置,忽然覺得不對勁,猛地一抓……衣服里一塊硬邦邦的盒子硌在了他的掌心裡。
祝七在前頭嗯著,問:「他家最近怎麼了?」
「他家最近生意,有沒有什麼要幫忙的地方。」談競面不改色地將那句話說完,從衣服里摸到那一塊黑盒子翻出來……與葛三爺剛剛展示給他看的嘁大同小異,他去見葛三爺的時候,外套就放在車裡,而在此之前,左伯鷹的秘書曾經將它拿走過一段時間。
車子平穩地駛進中日共榮協會,談競拽著那一件外套從車上下來,將那黑盒子掀開給祝七看。祝七吃了一驚,臉上的神色變得緊張,應該是迅速回憶了一遍他們在車上的對話,隨後又放鬆下來,畢恭畢敬地對談競道:「會長,再見。」
談競點點頭,外套折了幾折,將那個黑盒子厚厚地折進裡面去,貼著祝七的耳朵道:「問問七小姐衛婕翎在不在國內。」
他拿著那件外套上樓,將它掛在辦公室的衣架上,然後開始處理報社和協會的工作。馬路對面那家書店人丁寥落,已經很久沒有掛出過新書到店之類的牌子,談競休息的時候站在窗帘后看了看,舉起手做了個手槍的姿勢,瞄準那店面,無聲地做了個「砰」的口型。
在陸裴明出事後,談競第一時間想到了山頂,緊接著便動了殺心,然而作為一個在民國創立之處便開始協助國父的人,他在後方位高權重,家人親眷具在國外,後方還有一個紅顏知己。這樣優渥的條件,日本人是怎麼策反他的?如今的日本國內已到強弩之末,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只要中國再撐口氣,日本人必然會因為耗盡國資而輸掉戰爭,這種情況下,山頂到底是被什麼樣的條件斬於馬下的?
談競派人盯過那間書店,那個掌柜模樣的中年人從來沒有和任何領事館沾邊的人士有過接觸。棲川旬的情報不是從他那裡得來的,如果他在書店下面沒有直接聯通棲川旬的秘密電台,那就是通過別人傳遞了陸裴明的情報。
別人。
談競忽然想到他身邊的那個紅顏知己,陸裴明給他看過相片,那是一個很漂亮的女人,到山頂身邊之前,在後方的朝天門國賓館做前台服務員。
他猛地回過身,拿起電話想要撥號,但手摁倒撥號輪上,卻又頓住。他已經失去了和軍統的聯繫,如今中統又陣前出事,等於他手腳俱斷,耳目俱盲,貿然行動,沒準會被自己也拖進去。
談競長長吸了口氣,將聽筒放了回去。
小野美黛已經知悉了密碼本偷竊計劃,她開玩笑地給計劃取名為「嘁」,並且授意祝七將那枚竊聽器刷成磚色,親自將它貼到了目標位置。八公里直徑的發射範圍使偽裝成貨車停在範圍內的接受收到了異常清晰又靈敏的聲音,人物的對話,走路時的腳步,甚至花園裡的蟲鳴,都清清楚楚地傳進了接收器,然後在通過耳機播放出來。
萬事俱備,談競心想,可他仍然有股隱隱約約的不安情緒縈繞在心頭。自從王老闆被撤走後,這種不安的情緒時時刻刻在他腦海里揮之不去,甚至會讓他在午夜夢回時突然驚醒。
他已經準備好了,密碼本到手的當天,就對小野美黛交代他的真實身份,然後將她撤走。他們之間發過誓,不會再有任何事情瞞著對方,如今這個誓言總算是得到了徹底的踐行。領事館首席政治秘書的身份很珍貴,失去了這枚釘子,等於失去在濱海的一般江山,可它無論如何也珍貴不過小野美黛的性命,無論如何,無論如何,都要將她撤走。
想到這裡,他忽然非常想見小野美黛一面,現在,立刻,一秒鐘都等不得。她撤走之後,他們之間隔著的就不僅是距離,或許還有生死,每個在一線潛伏的特工都已經做好了隨時失去生命的打算,在生命失去之前,談競想,他總得再見她一面。
這個念頭生出來,便再也抑制不住。他猛地起身出門,祝七開著他的車去了衛公館,他便叫了一輛黃包車,又去一家館子打包了下午茶,往領事館去了。然而保衛科的電話打進小野美黛辦公室,接電話的卻是棲川旬本人,她聽到談競的聲音,忍俊不禁,甚至還對他道了聲抱歉,說她將小野美黛派去了市政廳,去代表她參加一場會議。
談競覺得沮喪,但還是彬彬有禮地表示,他帶了些點心,如果棲川領事不介意,他願意給她送上去。
棲川旬同意了他的請求,橫豎那些點心裡,有一份是給棲川旬準備的。
他們在領事館頂樓的機密會議室里用餐閑聊,第一次談起他和小野美黛之間的關係。棲川旬看起來沒有反對的意思,但談競心中卻突然突了一下,今夜之後,小野美黛就要被撤走了,但他還要留在這裡,繼續潛伏在棲川旬身邊,在首席政治秘書這個身份徹底失去它的作用之前,談競心想,它或許還可以再發揮最後一次作用。
「我同小野秘書……具體原因還不能告訴您。」千斟百酌之後,他慢吞吞地開了口,「有一些別的因素,不僅僅是風月情事,但我可以保證,那些因素對您有百利而無一害。」
棲川旬唇邊的笑容滯了一下,她緩緩呼出一口氣,將舀蛋糕的小勺子放回盤子里:「你這句話,讓人很容易胡思亂想。」
「您不是會被三言兩語就輕易影響的人。」談競先抬了棲川旬一道,繼續說,「總之您就放心吧,我跟隨您這麼多年,何曾做過讓您失望的事情?況且小野秘書在中工作多年,恐怕以後大概率不會回日本本土任職了吧。」
他在暗示對小野美黛的追求是為了自己的以後鋪路,棲川旬聽懂了這個潛台詞,眉心舒展,卻輕輕嘆了口氣:「你們這些男人,不管考慮什麼,都拋不開這些利益牽扯。」
「利益里有真感情,那邊是真感情了。」談競道,「我非常欣賞小野秘書這樣的女性,她嫁給我,不必侍奉父母姑婆,可以專心事業,而且還能規避不婚這樣的紛擾流言……您一路至今,應該沒少被這樣的傳言困擾。」
棲川旬笑起來,點頭道:「這是自然,只可惜我年輕時沒有遇到擁有你這樣想法的男性,否則如今應該也會有一段還可以的婚姻。」
談競最終沒能見到小野美黛,因為市政廳的會議開了很長時間,而他又不能一直耽擱在領事館里。他搭黃包車來,走的時候,祝七卻已經開車在門口等著了,談競上車的時候著意掃了一眼後座,上面空空如也。
「放心吧,我已經里裡外外看過一遍了。」祝七注意到他的眼神,開口解釋,頓了一下,又道,「衛應國說七小姐已經在大洋彼岸音訊全絕了,不要說人在哪裡,就連是死是活他都不清楚。」
談競有些失望,低低地「噢」了一聲。
「但我打聽了一下,陸裴明么,還真有過一個女人。」後視鏡里,祝七嘿嘿笑著朝談競擠了擠眼睛,露出一個男人都懂的笑容,「愛雲館,你曉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