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寄意篇(七)
時間不知道過了多久,段十六意識清楚,卻被困在夢境中,想出而不得。
而在他眼前展開的記憶,依然在那座小山中繼續。時光飛逝,日子一成不變,月聞雪醒來之後,什麼也沒說,而白澤什麼都沒問。
這一天,陽光正好,他醒過來,發現自己睡在山頭的樹上,身後一人抱著自己,蒼青長袖環在他腰上,防止他從樹上掉下去。
又這樣…他想著,唇角輕輕一笑,側頭看著不遠處曾經覆滅,如今又多了人煙的小小城池,心裡有些痛,白澤見他醒來,輕輕一笑:「越來越吵鬧了,再過一陣子,隨我去妖界如何?」
白澤的吐息卻故意擦過他的耳朵,他覺得癢,又怕掉下去,只好側頭躲避,看上去卻是往對方懷裡蹭去,親密異常,白澤被蹭得心癢,在他耳邊輕輕吻了一下,笑道:「那裡風景很好。」
「…我還是喜歡這裡,不遠不近挨著人煙,剛剛好。」
「好。」白澤點點頭,將他往懷裡帶了帶,心情十分好:「那我要離開幾天,之後就回來。」
「去哪裡?」
「…不遠。」
「對我來說,一定是千里之遙。」月聞雪輕輕說著,沉默下來。
他看著遠處的城池,突然舉起手,讓陽光從他指縫裡透過來,說道:「聽說,人類的因緣都是由紅線牽起來的,就算隔著一千里,也能彼此感應到。你讓我看看我的紅線好不好,看到底牽在誰的手上。」
「你想牽在誰的手上?」
月聞雪揚嘴笑笑:「這輩子應該是牽在文王府的千金手上,也不知道她入宮了沒有,過得好不好。」他抬眼看了看白澤,又笑道:「不過也許是別人呢,紅線牽著不會如此有緣無分的。」
白澤抱著他翻身下來,卻不放開他,順勢將他擠在樹榦和自己中間,挑眉問道:「若是牽在別人手上,你要如何?」
月聞雪眨眨眼:「起碼去看一看,好看的話,再考慮考慮。」
「主意不錯。」白澤笑了笑,拿起他的雙手,輕輕拂過,青年的左手無名指上果然有一圈鮮紅的細線,紅線在空氣中延伸出去,不過一臂長,就看不見了。
「真的有…」皇子笑著,目光掠過白澤的手,什麼也沒看到,就點頭說道:「看來不是你,不如…我去看看?」
白澤挑眉一笑,低頭狠狠吻了過去,月聞雪被他牢牢圈在懷裡,閉上眼睛,手指猛然刺痛,微微一驚,剛張嘴,已經被對方侵入進來,連呼吸都奪走了。
許久,白澤鬆開他,他緩過來,發現自己指上的紅線已經不見了,只留下一圈被灼燒的痕迹,轉眼又癒合起來,蔥白的手指上,徹底空落落一片。
「你…」他看著罪魁禍首,嘆了口氣,笑著說道:「這可是紅線,你敢燒,想必也敢賠我?」
「好啊。」白澤低低一笑,語調粘稠,讓人覺得寵溺,他看著對方的眼睛,慢慢說道:「現在就賠給你,可好?」
說著,他手心升起淡淡的蒼青色光芒,光芒盤旋纏繞,變成半透明的青絲,他看著皇子輕輕說道:「若有半分不願意,就綁不上去,若有絲毫猶豫,它會穿透你的魂魄,很疼。」
月聞雪看著他,輕輕問道:「那你會停下來嗎…?」
「不會。」
許久,月聞雪點了點頭,「不用停。」
風吹過來,盛夏茂密的樹葉嘩嘩作響,他被白澤抱在懷裡,手貼在他胸口,隱秘的絲線探了進來,他有些害怕,還有些別的,閉上眼睛,聽到古老的咒語在耳邊響起。
記憶隨著咒語一起翻騰在他腦海里,最後落在那顆小小的清心草上,胸口便刺痛起來,原本如同無物的青絲像是突然變成了針,扎在他的心臟上。
若有絲毫猶豫…
他忍耐不住,嗚咽伴著冷汗泄露了他的心思。
「不許猶豫,」白澤低聲說道:「你既已想起一切,誘我如此,就該知道我不會停。」
「白…唔…!」月聞雪臉色慘白,發現自己並未騙過對方,可是他如何不猶豫?魂契意味著什麼,他們心知肚明。
「從現在開始,」白澤將他狠狠揉進懷裡,語氣中也帶上了狠絕:「我不會停下來,所以,忘記你的身份,從現在開始,我要你從裡到外都只有我,除了我再無他人,眼裡心裡,一根頭髮都不許他人沾染,黎民蒼生、三界五行,不管是誰,一絲一毫都不許占我的地方。」
「白澤…」他已經說不出完整的話,古老的咒語再一次響起,狂風平地而起,將他們包圍,青絲如針,穿過他的胸口,順著他的筋脈,一寸一寸挺進,蔓延到他的手指。他痛的蜷縮起來,抓著白澤衣襟的關節青紅一片,原本就脆弱不堪的靈魂痛到哀鳴,終於在咒語停止的瞬間,感覺到意識慢慢抽離。
他感覺到白澤與他十指相扣,聽到他最後的低語。
靈魂相契,訂約永隨。
白澤看著懷裡昏迷的人,目光深沉如千尺之潭,良久,擦去他額頭的汗,更緊的揉進懷裡。
段十六站在不遠處,閉上眼睛不想再看。手指灼燒起來,他痛得攥緊了手,手心都破了,卻沒有血流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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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風捲起,血腥味一陣陣傳來,段十六睜開眼睛,看到四周一片寂靜,月聞雪從屋子裡走出來,沉默著,朝天空飛去,山川在身下掠過,他想到自己不過是一介遊魂,忍不住就白了臉色。
很快,他來到慘烈的戰場,看到白澤在重重包圍之中,輕鬆張狂的身影。僧人看過來,微微點頭,阿彌陀佛,輕輕說道:「妖族和魔族聯手,若不狠狠挫敗,人間永無寧日,為了天下蒼生,聖人請一定要阻止他。」
月聞雪眼眶微紅,「天下蒼生…」他說著,良久,苦笑一聲,朝白澤沖了過去。
靈魂相契…月聞雪念著,手指上的青絲隱隱閃現出來,他拿出匕首,狠狠一刀刺進懷裡,狂戰不休的白澤猛然一頓,捂著胸口看了過來。
那一眼,月聞雪胸口就湧出血來,他沉默著,在鋪天蓋地的妖氣和殺氣中沖了過去,手中破碎的元丹輕輕一落,浮在陣眼之中。
白澤看著他,不過一瞬之間,他的目光便沉了下去。
「你贏了。」他說著,看著月聞雪的眼淚流過臉頰。
妖氣磅礴如深海捲來,整個天地都被撼動的時候,他抓過那顆元丹,凌厲的妖氣朝陣眼衝去。
結界破了。
段十六在狂嘯的風中靜立不動,他看著妖氣衝破層層結界,所有人大驚失色,被妖氣席捲著四散退卻。他看到白澤抓緊了手中破碎的元丹,蒼青色的妖氣在天地震蕩之中將它重重包圍,他鬆開手,那妖氣夾雜在洶湧的狂風之中,如同一粒塵埃離開了戰場。
白澤盯著月聞雪,垂下了眼睛,下一瞬間,段十六的意識和月聞雪的身體,一起被風被撕得粉碎,被刮進完全的黑暗中。
段十六胸口劇痛,完全被動的被風吹著,從黑暗中一點點掙紮起來,他看到短暫的花草帶著蒼青色的微光,從泥土中長出來,看一眼陽光便凋謝;他看到動物出生又死去,然後,他掠過世界盡頭,看著一個又一個孩子朝白澤走去,他們一開始呆傻如痴兒,漸漸地多了人類的神色,然後,他朝下墜去,聽到鄒陽段府,響起嘹亮的哭聲。
段十六捂著胸口,眼底閃過一絲血色,那風卻裹挾著他,一路越過孩子、動物和花草,越過狂亂的戰場,越過月聞雪的小山,吹到了天界邊的一彎淺河。
他落在地上,看到不遠處的石頭上,一個仙人落寞的坐著,他聽到仙人心裡的嘆息,關於天人五衰,命不久矣。
這時,仙人瞥到一抹青色,看到旁邊的河邊站著一個人正在看著自己,那人杳渺如仙,眼底帶著戲謔。他走過來,歪著頭大量仙人,突然一笑,說道:「我們打個賭吧。」
仙人不明白這句話的由來,默默地看著他。那人渾不在意,問道:「你心裡最看重的是什麼?」
「…當然是天下蒼生。」這句話正中仙人思緒,他不由得回答了他。
那人一笑,「那,我就賭你終有一天,枉顧蒼生,沉迷一己私慾,如何?」
「我不會的。」仙人輕輕說著,猶豫著要不要告訴那人,自己在這河邊,只為等待聖人之路的出現,然後,他將奔赴紅塵,拋棄過往和靈魂,用最後一點生命度化蒼生。
「呵…」那人一笑,手指上一點青光飄起來,「老規矩,先忘掉這個賭約。」他說著,看著青光在兩人額頭一閃,然後輕笑著,轉身離開。
仙人看著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見了,微微一愣,這時,一道白光出現在淺河中央,優曇花開在水上,仙人便起身,走到那白光中,消失了身影。
只剩段十六孤身一人,站在空無一人的水邊,他閉上眼睛,感覺自己漸漸沉到水底,心裡湧出無法抑制的怒意。於是,他在一片黑暗的水底掙扎著,他不想再聽,也不想再看,他拚命的找著出口,終於掙脫出水面,一口氣衝上來,身體沉重如山,胸口劇痛,他掙扎著摸過去,摸到一片濕熱的血跡。
月聞雪的幻影站在床邊,在昏聵的房間里微微顫動,白澤的聲音在他的幻影中隱約響起。
「……我賭你終有一天枉顧蒼生……」
「你贏了。」
他看著月聞雪臉上的淚痕,想到世界盡頭裡,迦衍盯著自己,沉聲說道:「你竟然枉顧蒼生!」
「…出去…」他啞聲喝道:「從我身體里…滾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