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寄意篇(八)
白澤再次見到段十六的時候,遠遠看到他靠著屋外的圍欄上,百無聊賴的坐著。暗綠色的束腰長袍隨意穿在身上,前襟鬆鬆的開著,蒼青色的盤花紐扣頗為隨意的系了最下面的一個,再往上就那麼微垂著,外衣裡頭露出一點領子和袖口,帶著一點點暗白色,襯得膚色如霜又如蜜。
「有句話叫事不過三,你應當聽過。」白澤站在那裡,似笑非笑的說道。
段十六沒有聽清楚,下著雨呢,他什麼都聽不清楚。不過有人說話,出於禮貌,他還是賞臉轉頭看過來,看到白澤站在雨中,夏天的磅礴雨水在他周身勾勒出人形的輪廓,雨水蹦躂著,模模糊糊看著有些不真實,他站在雨里,渾身上下一絲頭髮都沒濕,猛一看上去,且不說真不真實,實在是連一點趣味都沒有。
段十六笑著點點頭,表示自己已經看到他,抬腳下地,進去了。
白澤便微微楞了一下,嘴角揚起一抹淺笑。
已經會跟自己發脾氣了,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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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澤來的這一天,段十六醒來也沒有多久。
樂城的事情剛剛過去幾天,聽說全城人心惶惶,一個晚上一場雨,城北巷子里多了一具屍體,城西整條街的人在睡夢中死去,這還不算,第二天鬧肚子、熱病、風寒等各種情況找上了全城人,上轄州府都驚動了,數道瘟疫摺子往京城飛奔而去。
狐王特地派了狐族收拾情況,販賣些治療疫症的草藥,等情況穩定才能回來。
那天,他倒下之後,斯風和君寄意也倒下了,君寄意看到的那個黑衣老人是墨李,他不知從哪裡跑了出來,小心翼翼的將段十六抱起來,轉身要離開的時候,看到其餘幾人的原形,乾脆一起撿了,送到了狐族。
狐王無論如何不敢讓墨李回妖界,只說族內事務居然牽連了陛下,一定讓狐族代為照顧,墨李也不拒絕,就這麼守著,一直守到了白澤來。
君青顏的事情更加告一段落了。
當年鬼將軍轉世,妖刀就沉睡了,之後巧合的是,兩千年後,鬼將軍又轉世在樂城,妖刀感應到主人的魂魄醒來,而忘記了一切鬼將軍根本不足以壓制妖刀,反而激起妖刀噬主的魔性,除非主人用入魔那一刻的「真名」降服它,否則只能是主人魂飛魄散,君青顏知道以後,偷偷前往,但怎麼也找不到轉世的鬼將軍,直到最後壓不住了,才泄露了蹤跡。
段十六醒來后聽斯風的敘述,心裡有些戚戚然,一想到他們的魂魄輾轉三千年,最後一起煙消雲散,也不知道這到底算一個什麼結果,只好笑了笑,不發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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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澤進去的時候,段十六已經回到前廳,和斯風、君寄意兩人喝茶賞雨,知道他進來,頭都沒有抬。
倒是斯風舉著杯子,笑道:「喲,你就是那位妖界來的使者呀?」他說著,抬頭看著一身霧藍色長袍,猛然發現,這不是秋日局上把段十六抱在懷裡的人嗎?一瞬間,他的臉漲得通紅,目光在兩人中間來回來去看了好幾遍,急急忙忙問道:「誒你不就是那天那…啊寄意你幹嘛?」
他的話還沒說完,瞥到君寄意突然起身,拎著自己的衣領往外拖去,眨了眨眼,一臉「我說錯話了嗎?」的表情,然後狂叫著:「痛痛痛痛……我渾身都是傷呢!」
十分委屈,依然被扔了出去。
君寄意沖白澤點點頭,不卑不亢,關門出去了。
白澤施施然坐下來,看到茶盤裡的三個杯子都被用過了,極其自然的拿過段十六面前的那一個,喝了一口,瞧著他身上的衣服說道:「都是苔蘚色,還是狐族的品味好。」
段十六也不客氣,點頭說道:「還未恭喜大人新添的數百條人命呢。」
嗯,果然在介意么,白澤喝著茶,不太在意的擺擺手,那意思是他壓根沒放在心上。
段十六心裡就嘆了口氣,數百條人命就這樣瞬間灰飛煙滅,他再自詡看不起人類,心裡也還是愧疚不安,何況還有那個夢…他心裡怒意難消,扔下一句:「我累了,大人自便。」
說著,起身就走,打算眼不見不為凈。
這一舉動正中白澤下懷,他伸出手,及其流暢自然的將段十六一拉一扯,摟進懷裡,察覺到對方一瞬間僵硬,他心下一動,將懷裡的人掰過來,看到段十六撇開眼睛,似有些微怒,被他注視著,又看過來,眼神里卻有些茫然和哀慟。
白澤的心便軟了下去,低下頭輕輕吻著,耳鬢廝磨,情動之際,手拂過他的胸口,聽到他猛然低吟,說了一句:「痛。」
「受傷了嗎?」他說著,就要查看傷口,段十六將他推開,低頭說道:「對,陛下規矩點吧。」白澤只好輕笑著,將他抱進懷裡。
「當時,」他皺眉問道:「是誰想要傷你?」
段十六眨眨眼,腦海中閃現出君寄意目光金黃的臉,他想了想,說道:「這次的事情,我也有兩個問題想要問你。」
「嗯?」
「從舞陽詩賦到這次的鬼將軍,是不是有人特地要殺我?」
「襲擊你的人是君青顏?」
「…大概吧,總之,到底是怎麼回事?」
白澤想了想,居然有些抱歉的說道:「是個無聊的人,分身太多,一時之間還沒殺乾淨,你不用擔心,之後我帶你回妖界,保證他找不到你。」
「……」明白他不想說,段十六就不再問,想了想,輕輕說道:「兩千年前,鬼將軍墮入修羅道,兩千年後,他卻轉世到樂城,按道理,他不是應該冥府論賞罰嗎?手染百萬鮮血,只怕刀山火海,百萬年懲罰是逃不的。」
「嗯,所以?」
「你知道原因嗎?」
白澤聽了,沉默下來,他看著段十六,沒有回答卻說道:「這是第三次,你為了蘇如月冒生命危險了。」
「陛下記錯了吧…」
「為了她,你連妖王封印都敢破,修羅丹都敢喚醒,聽到一絲相似的例子,就敢擅自行動,讓自己命懸一線。」
段十六聽到他一件件數來,神色狼狽,低聲說道:「大人…」白澤見他閃躲,面上一沉,冷聲說道:「把她的紅骨給我,我親自送她去冥府。」
「你!」段十六一愣,心裡不知為何就有點生氣:「這是我的事情,陛下不用過問。」
「你的事情?」白澤目光一冷,盯著他一字一句問道:「蘇如月的事情何時變成了你的事情?」
「從你燒掉紅線的時候!」段十六心裡惱怒,脫口而出,話一出口,兩人都愣了。
「你想起來了?」
「……」段十六看著他,不知該怎麼說,白澤想到剛才那聲痛,想也不想撕開他的衣服,果然看到他胸口的位置上,半指長的傷口,還未來得及癒合。
「你想起多少了?」
段十六盯著他的眼睛,垂下頭,輕輕說道:「我們認識,到那個黑衣人殺我…是元衡告訴我,蘇如月手上的紅繩上有你的妖火,我想了想,你應該是因為我才這樣對她的,對嗎?」
「…原來如此。」白澤說著,有些心疼的拂過他胸口的傷痕,鮮紅的傷口在青色妖氣的盤旋下一點點癒合起來,剩下一點紅痕,在昏暗的室內居然顯得有些媚色,白澤心動身動,將他拉過去,湊上去輾轉吻著。
段十六身子一抖,目光里有什麼一閃而過,他推開白澤,正色說道:「關於蘇如月逃脫冥府審判的事情,就算你不告訴我,君青顏也已經告訴我了。兩千年前,聖人降世,從天界到冥府,途徑人間的時候,聖人之路一瞬間通過了人間,當時,鬼將軍就站在聖人之路上,所以…我只需要創造同樣的條件就行了,我所需要知道的,只是聖人下一次降臨的時間。」
白澤安靜的聽完,垂目點了點頭,說道:「既然已經知道了,方才還試探我?」
「那陛下為何不告訴我呢?」
「……」
「我知道你對她始終介懷,但是…正因為如此,早點讓她轉世不是更好嗎?」
「我不想讓你知道聖人的事情,」白澤想了想,輕輕說道:「關於聖人下一次降臨的時間,還有大約一千年,在這之前,蘇如月的紅骨交由我保管,時間到了,我來處理,可以嗎?」
「…一千年?」
「她此前已經睡了四百年,再睡個一千年並不難。」
段十六點點頭,勉為其難的接受了,又說道:「那就照你說的做,只是我想讓她開心的生活,紅骨不能交給你保管。」
「…你知道我並不是要保管。」白澤幾乎咬牙切齒。
「我知道,」段十六笑了笑,然後說道:「我也不會去妖界,段十六不是陛下養的金絲雀。」
「呵…」白澤聽了,許久,輕輕一笑,將他壓倒在地上:「以前我被封印的時候,你以為我看不見,總是去我旁邊睡覺,還記得嗎?」
段十六頭一撇:「…不記得了。」
「你睡著的樣子哪裡是雀,明明是一隻收起利爪的小貓。」
一瞬間,段十六自己都沒發覺的炸了毛,瞪眼說道:「請不要這樣形容我嗚…」
可惜,難得的反抗被攔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