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話 曳游尾敗別人家
「阿堯」兩字一出,墨信芳就陷入了沉默之中。
蘇纓與她相顧兩無言,半晌,墨信芳道:「請女俠先去休息罷。」
出去以後,蘇纓很快就發現自己被軟禁了。
她在墨府中客舍、花園等地可以自由走動,然而一旦靠近外出的內院門,便會被人不軟不硬的攔下來。理由是「老家主請女俠教家中幾位小公子習劍,還望女俠千萬不要推辭,至於束脩,定會豐厚萬分。」
蘇纓嘗試幾次,沒能出去,便惡聲惡氣,對攔她的奴僕撂下話:「留我做客,只怕墨府養不起我。」
那奴僕笑嘻嘻的,並不將她的話往心裡去,連管家都沒回稟——瞧她一身打扮寒酸,這些行走江湖的俠客,吃的見的也有限,頂多是金鍋烙餅、珍珠翡翠燉燕窩之類的名堂罷了,還能養不起?笑話。
……
一個時辰后,管家急匆匆的跨過兩到門,哭喪著臉去找墨家主:「老爺,今早您請來的,那個名叫洪福的女俠客,實在不好伺候啊!」
墨信芳正在練字,聞言微微納罕:「有什麼不好伺候的?」
管家一肚子苦水,滿面委屈:「我令人準備了朝食,給她端過去,她一口就嘗出來那碧玉雪粳米不是玉田縣產的,就罷碗不吃了。要我們上蜀中鷓鴣米熬的粥……這……這我是聞所未聞啊。」
墨信芳微微一笑:「難為你,那是蜀中上貢的米,據說在鷓鴣尾上播種稻穀,一年還收不得一斛,我也只聽聞過。」他掐掐鬍鬚,道:「你換湖廣上貢用的鴿血糯給她熬粥,就騙她這就是鷓鴣米,她就是故弄玄虛,還能真吃出來不成。」
管家應著去了。
不過一炷香的時間,管家又回來了。
「老爺,我上的幾道菜均被她嘗了一口,就批的一文不值,不再肯吃了。」
「一文不值?怎麼個批法?」
「那粥她一嘗就知道是鴿血糯,還嘗出來是去年的陳米……還數著雞鴨魚肉說,這些不過是吊湯的阿物,竟然也堂而皇之擺上桌。她要吃……」
「吃什麼?」
「鴛鴦炙酪、生豹肝、雙香旋鮓、奶房羊肉燉、白渫齏、火燒鵠子、蔥潑兔。點心她還要吃牛乳玉蕊羹。」
「……」
「她還笑話……」
墨信芳的臉色越來越黑:「笑話什麼?」
管家諾諾的說:「笑話我家裝菜用的是銀盤,筷著是象牙筷,說這些是土豪鄉紳所用,既富且貴的人家現在時興用雲窯的三色彩,點犀避塵筷。」
墨信芳氣的一拍桌案,吹的鬍子兩道飛:「豈有此理,我家是讀書人家,怎能一味鋪排。」
他負著手,來來回回的踱步,氣得指著管家說:「主人家待客,豈有她指指點點的,有沒有做客之禮。你就放在那裡,她愛吃不吃。」
管家怯怯的說:「她說……說……」
墨信芳斥道:「還有?還說什麼?不要吞吞吐吐!」
管家一口氣兒道:「那女俠還說,如若不衣香軟,不居湘竹,不食肥甘,她就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萬一餓壞了,以後傳揚出去,墨家以後怎麼見人?」
墨信芳氣的手抖:「若不是看在……若不是看在。」他一跺腳:「去,她要吃什麼,要穿什麼,要玩什麼,你都備著,家裡沒有,就去……就去買,再不行就去西郊的蘇府借。」
管家唯唯諾諾的去了,硬著頭皮再去找蘇纓,只見她已換上了墨家小姐墨小妗剛剛做好,還想等著元宵節穿的白底盤金絲霓緞緙綉華衣,梳起髮髻,雲鬢花鈿,葳蕤生光。管家一看,嘖嘖稱奇,怪的是這出生鄉野的少女身段舉止竟也配得上這衣裳,她頭髮烏黑濃密,簪上珠玉更襯得如絲緞一般,那些繁複秀麗的花紋成了舉手投足之間的裝點,毫無怪異不適眼之處。
這頭髮映在管家老辣的眸子里,讓他確信了蘇纓非富即貴的身份——頭髮是最能辨別女子出身的部位,貧家女還能把肌膚豐潤,白皙細膩解釋為天生麗質,而能簪上這麼多花鈿的又長又密的濃密頭髮,定是不需勞作,行走坐卧有人服侍,有人替她梳洗打理,方有這樣好的色澤。絕非普通行走江湖的風鬟雨鬢之輩。
蘇纓正慢慢踱著步,看著客廳中墨家掛出來的名家山水墨寶和丹青,她忽停住腳步,指著其中一幅唐代仕女圖,問管家:「老伯,這仕女身上穿的,怎麼好像式樣不對呀?和我家中的都不一樣。」
管家回過神來,擦一擦額頭上的汗,趕緊把她領出來。
蘇纓見管家一臉為難,笑嘻嘻問:「是不是墨家主說,要把我攆出去?」
管家忙道:「絕非如此,絕非如此,家主說,女俠要什麼,儘管提。您方才要的冰和蜜瓜做果子凍酥山吃,老奴已經記下了,這就去置辦。」說著招呼兩個婢女上前:「帶洪女俠去客居,任她挑選,凡是要置備的,統統記下來,發到二門外採辦,聽清楚了?」
倆婢女恭順無比,屈膝福身:「是。」
蘇纓不由得暗暗佩服起墨老家主來。
她這半日起碼就幫墨家花出去了幾百兩銀子,墨家竟還能忍?
「慢著」
在前往客舍的路上,蘇纓忽然腳步一住,看向幾叢幽竹掩映的另一道月門。她雖於草木風水上沒有什麼研究,但作為一個自小生活在各種別緻院落的人,她對一座庭院中最好的院子有奇準的敏銳直覺。
那院子門口的花草排列明顯就更有匠心一些,小徑鋪的青石子也和大院里不一樣,透過竹子還能看見大幅的青紗鮫綃,若皚皚白霧,透森森竹影,這一眼就看得出來是做了一個直通往湖邊的小天井,可坐在水邊聽水聲,焚香彈琴喝茶,很是風雅。
蘇纓打量半晌,滿意的點點頭道:「我要住那個院子。」
婢女這下更加為難了:「這是……」
「這是我的屋子。」
有人替她把話茬接了下來。
循聲而看,一華衣公子正笑吟吟的往這邊看來。望之弱冠年紀,身姿挺拔,面容俊朗,薄薄嘴唇邊掛的笑極溫柔和煦,十分有禮的應對著蘇纓無禮的請求。
「在下墨予堯,女俠昨日劍氣驅花敗亭長已讓人如雷貫耳,今早吃得我家向蘇府借糧也著實讓人大開眼界。論理,有我爺爺下的令,我是該把院子也讓給你的。可是……」
他漸漸收斂笑意,眼眸清亮如冰:「我不喜歡別人住我的院子,誰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