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話 入西陵城郭向晚
蘇纓那一口明明是嫩得不行的嗓,偏要用老江湖的口氣,加之她面色嚴峻,似乎真有要緊得不行的事,這一問真把駝夫燕老二問住了。
燕老二掏了掏耳朵,吹吹指尖塵垢,滿不在意的說:「是我啊。」
蘇纓道:「你不是說你們要聚會的么,還哄我看了半夜,人呢?」
燕老二訕訕的一笑:「那是我唬你的,哪有什麼俠客聚會……」
這時,客店老闆陳巴哈哈大笑起來,捶著桌子道:「燕老二啊燕老二,俠客聚會,虧你編的出來,騙人家小姑娘,缺德啊你。」
「陳巴你給我住嘴!」燕老二黑著臉斷喝陳巴。
「燕老二你給我說清楚!」蘇纓也發了怒,氣勢愈在燕老二之上。
「我……」燕老二方理直氣壯一點的臉在看到蘇纓那雙含著薄薄怒氣,微微泛紅的杏眼,到底心虛,一時氣減勢消,目光閃爍:「我就是放個紙鳶……那紙鳶是我在樹上撿的,不知哪個頑童落那處……」
陳巴的笑聲愈發放肆了,他原本坐著看熱鬧,此時笑得要翻滾到地上去。
「你當真不是遊俠兒?」蘇纓緊緊盯著他,含著最後一絲期望問。
陳巴大笑捶地:「小丫頭,他是個屁的遊俠,他從小就長在西陵縣,跟我穿一條褲子長大,打了二十多年光棍了,除了他那匹馬,半個銅板值錢的東西都沒有,給人坨貨三天兩頭來我這裡蹭吃蹭喝,住店的錢還欠著我三百二十九文呢。」
「……」
蘇纓仍心有不甘:「可他孤身行走,獨宿野村,舉動怪異……」蘇纓怎樣也不信,昨晚說出「江湖之道」那一番話的燕老二,會真的是一個大字不識的泥腿子駝夫。
「那是因為他窮。」
燕老二張了張嘴,一個字都沒說,算是默認了陳巴所言。
蘇纓眼裡的希冀像是一簇小小的燭火,被狂風卷滅了。
她神情怔怔,緩緩垂下了頭,看起落寞無比。
原本滿臉寫著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燕老二見此情形,頓感手足無措起來,唯恐這個嬌滴滴小姑娘大哭不歇止,那可如何是好……燕老二倉皇四顧,怕她的家人忽然從哪裡衝出來,讓自己負責。
燕老二結結巴巴的:「你、你別哭啊。我不是故意的。」
蘇纓低聲道:「我阿娘說,騙人是不對的。」
「我給你賠禮道歉。」燕老二低聲下氣的。
「我不要你賠禮道歉。」蘇纓語氣倔強。
「那要如何?」
「你不是有一匹馬么?」蘇纓抬起頭來,拿眼風一看他那匹膘肥體壯的大黑馬:「也沒貨,駝我進城。」
「……」
燕老二啞口無言,只覺眼花,她那興緻勃勃的臉上,哪有方才所見的落寞之情?難道剛才都是他的錯覺?
這被擺了一道的感覺是怎麼回事?
這丫頭到底哪冒出來的?
十里八村的也沒聽過這個名號啊?
究竟是小白丁還是老江湖?
陳巴嘖嘖出聲:「哎哎,燕老二你那匹大馬不是說來歷非凡,誰都不給騎嗎?平日里寧願自己扛貨物,也不讓它馱,今兒這算是開了葷了?」
燕老二怒蹬他們二人一眼,轉過身去接著刷馬,刷得呲呲有聲水點飛濺。
沒好氣的對蘇纓道:「我還有半個時辰出發,要走就快些。」
蘇纓點點頭:「好,我立刻去收拾行李。」
陳巴意味深長:「這是被人制住了啊。窮酸姑娘,你下次再和他來住吧,我再便宜你兩文錢。」
「當真?」蘇纓眼眸微微睜大,略有些驚訝,立刻去房間里尋了筆墨出來,叫陳巴立下再便宜兩文錢的字據。
陳巴大字不識,叫她寫好了自己在上頭畫個大圈,算是畫押。
正在陳巴大拇指蘸了墨水,準備畫的時候,一隻粗糲的手指伸過來捏在字據上。
燕老二面色不善,瞥一眼蘇纓,捏起紙看,對陳巴說:「事有反常即為妖,這鬼丫頭賊精,誰會為兩文錢立字據?此事必有詐,你別亂畫。」
說罷,攤開紙張,仔仔細細將紙上的文字都看了一遍。
「……」
卻——
果真他娘的是說的下次來住便宜兩文錢。
燕老二如今滿腦子又被「剛才怎麼會覺得她聰明,她有病吧?」的想法所主宰。只見滿篇的墨跡,寫得工工整整,主旨確確實實的,就是為了便宜兩文錢……
這丫頭知不知道她用的是上等的松霧紙,墨一看就是金貴非凡的東城紫煙墨,光寫這幾個字花的就不止幾十文錢了?
陳巴兀自還在那邊后怕慶幸,碎碎嘀咕著:「還是好老哥靠譜,你這丫頭打的什麼鬼主意。欺負我不識字,該不是要我把店轉給她吧?真是人心難測,江湖險惡,沒想到小小年紀竟然就有這麼狠辣心思,人不可貌相啊……」
而蘇纓站在那裡,也不辯解,睜著一雙大眼睛,很是無辜的模樣。
燕老二越看越氣,只覺認真看這玩意兒簡直是對他閱歷和才智的侮辱,啪的一聲將紙拍到陳巴臉上,封住了他喋喋不休的口:「畫押吧,就是兩文錢。」
陳巴目瞪口呆,安靜了半晌,默默畫了押,然後又陷入了新一輪念叨里:「你這丫頭是真的窮酸,你看要不要來我店裡刷碗,我一天給你十文錢?」
在旁,目睹一切的阿曼,長長嘆了一口氣。
燕老二的大黑馬神駿非凡,四肢修長,鬃毛聳立,雙目炯炯有神,渾身黑得沒有一絲雜毛。燕老二喚它「追風」。蘇纓熟練的翻身上馬,燕老二眼底流露出十分心疼的神色,不住摸著追風的毛,小聲在它耳邊說話。
追風走起來十分平穩,駕之神氣萬分。蘇纓一時得意,忍不住便要去抓韁繩,被牽馬的燕老二一個惡狠狠的眼神嚇了回去。
行走了半日,日暮時分,繁華的西陵城展現在了她們眼前。
那是金燦燦的陽光所照耀的一片城池,巨大城磚笨拙而規整,灰黑色的瓦當密密匝匝,鮮亮旗幟與生火造飯的煙火糾纏在一起,翻飛在城郭上。
城門大開,來來往往的行人摩肩擦踵,住在附近的村民此時正是趕集歸鄉的時候,城門口人很多,扶老攜幼,牽牛帶羊,間雜黃狗吠叫。背著背簍者、挽著筐籃者、荷著鋤耒者、掛著算盤者、鼎沸的人聲和熱烈濃重的泥土和汗液的味道席捲滾滾紅塵,將蘇纓整個席捲其中。
蘇纓自小嬌生慣養在家裡,幾乎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偶然出門,都乘著軟暖的車轎,從一個大房子到另一個大房子,從未躋身這樣的人潮洶湧之中,便有些不知所措。
燕老二見她手腳笨拙,好幾次差點被人群擠出去,她身形又矮小,若被人踩到地上很容易受傷。終究看不過眼,伸出手臂左右環護,蘇纓如抓住一根稻草,一手拉著阿曼,一手緊緊攥住他的衣角。
燕老二忙出了一身汗,好容易才護她二人入了城。
將她們放在街口,燕老二說:「山高水長,就此別過。」
蘇纓驚魂未定,仍怯怯的,左顧右盼。嘴上倒是硬極:「好的,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
燕老二站在原地沒有走,良久,他說:「那你倒是把我衣角放開啊。」
蘇纓拉著衣角沒放,可憐兮兮的抬起頭看著他:「你可否告訴我,西陵在哪裡居住最便宜?去哪裡賺錢最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