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無名島上(四)
單星繁的義父名叫單遠致,與江吳岩是同出一門的師兄弟。一個是師門裡的大師兄,一個是師門裡最小的小師弟,本該是兩小無猜的竹馬之誼,但當其中一方察覺到自己有了別樣的心思之後,一切都變得有些不同了。
喜好男風別說是在當時那個年代,就是在現在來說,能接受的人也是少之又少。雖然許多大戶人家的後院里,多多少少都會有那麼些所謂的男寵存在,但畢竟身份懸殊,這種總歸是難登大雅之堂的。所以,當單遠致意識到自己對小師弟產生了不可言說的非分之想時,對他內心的衝擊可想而知有多大!他一直小心翼翼地隱藏著自己的心思,生怕一個不察,就被旁人窺見了心事。
然而,這個因一方克制才勉強維持平衡的天平,在一次江吳岩執行師門任務失敗以後,終於維持不下去了。當時具體執行的是什麼任務,單星繁並沒有打探清楚,只知道當時負責執行任務的江吳岩被對方給抓了起來,而且受了重傷,性命堪憂。
當單遠致得知這個消息的那一刻,之前那些所有的小心翼翼,所有的糾結和刻意疏遠,都顯得那樣可笑起來。他像瘋了一樣,不顧所有人的勸阻,隻身一人闖到了江吳岩被關押的地方,冒著必死的風險終於把他給救了出來。
當心上之人終於無性命之憂以後,單遠致就不願意再浪費分毫的時間了。一生不過短短几十載春秋而已,何必去管旁人的眼光如何,他不過是喜歡一個人而已,又沒有做錯什麼事,與其等到臨終之時再去後悔自己沒有勇氣跟自己的心愛之人表明心意,還不如孤注一擲豪賭這一次,哪怕最後輸得一敗塗地,他亦是心甘情願。
豪賭的結果如何,已經不言而喻了。被大師兄突如其來的表白嚇到的江吳岩,在慌亂間自然是拒絕了他的心意。被心上人拒絕,倒也不至於讓單遠致遭受太大的打擊,最多也就是頹廢一陣子,保持一定的距離,自我調節一段時間應該也就沒什麼了,誰知,這些話不知怎麼被其他的同門師兄弟聽了去,直接稟報給了師門的幾位長老。
一個被長輩們寄予了深厚期望的大師兄,竟然對自己的同門師弟起了這種齷齪的心思,可想而知,長老們聽聞后心中的那份憤怒與失望!長老們震怒之下,命人將單遠致綁了起來。誰知,單遠致不僅不知悔改,還出言不遜地把那些說教的長老們全都給頂撞了一遍。
極度的失望再加上憤怒,長老們將這個大逆不道的首徒斷了左臂后,給逐出了師門。重傷尚未痊癒就被心上人拒絕,再加上又被斷了左臂,接連遭受重創的單遠致剛下山沒多久,就碰到了早已埋伏許久的仇人前來尋仇,雖然經歷了九死一生成功的逃了出來,但那雙原本清亮銳利的眼睛,卻再也瞧不見任何光亮了。
從此以後,原本總是笑意盈盈、溫和可親地大師兄性情大變,不僅殺人的手段變得愈發殘忍,甚至對連原本一直捧在心尖上,分毫不捨得傷害的小師弟都要動手取了他的性命。
江吳岩那段時日本來就受著傷,又被師兄的一番話擾亂了心神,待他回過神來想去找單遠致問清楚的時候,才知道中間已經發生了這麼多變故。江吳岩傷好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下山去尋單遠致,強忍著心中的心疼與歉疚一路找尋過去,得到的只有架在他脖子上的那把冰冷的鋼刀。
當時的二人,一個滿腦子裡能容得下只有憤怒與不甘,另一個心中被滿滿的歉疚與不忍包裹,根本沒有辦法正常交流,因此這才有了簽立『生死狀』這件事。
「那時候,我義父已經收了我作為養子,後面江前輩又救下了你,並且收了你為徒,他們二人就約定,把這『生死狀』往後延到你成年以後再執行。」
單星繁說完,嘆了口氣,「這就是事情的大致經過了,我義父從來不和我提他之前的事,這些都是我知道這件事情以後自己打探出來的,雖然不算詳盡,但總算能把前因後果都跟你說清楚了。」
江潯一邊消化著剛剛聽到的那些信息,一邊觀察著單星繁臉上細微的表情變化,思索他話里的可信度有多少,半晌沒有出聲。
單星繁被他陰森森的表情盯得感覺全身的汗毛都要豎起來了,忍不住喝口茶水壓了壓驚,嬉笑道:「潯弟,怎麼了?你一直這麼深情地盯著我,我會忍不住想歪的。」
江潯沒有理會他的調笑,依舊是一臉探究的盯著他。
「我在想,無論原因是什麼,你義父畢竟還是死在了我師父手裡,為什麼你不憤怒,不難過,還親自把我師父的骨灰送上山來?你不僅沒有跟我動手,竟然還願意給我這個『仇人』的徒弟解釋這其中的緣由,你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
「……」
單星繁無奈一笑:「潯弟,你仔細想想,你這裡有什麼值得我圖謀的?這裡是有絕世的武功秘籍還是有花不完的金銀財寶?若說武功,你師父會的我義父全都會,若說金銀財寶……」單星繁四下打量了一番,忍不住搖了搖頭,「我義父留給我的東西,比上你這裡也是只多不少。」
江潯不為所動,只是靜靜地看著他,思量著他話里的可信度。
單星繁被他盯得無奈,只好繼續解釋道:「第一,我語氣這麼輕鬆是因為我覺得對於他們而言,這一切並不是結束,而是一個全新的開始。多年前,若不是和江前輩有著這個約定,我義父只怕根本撐不過這麼多年,他能多陪我這麼久,我還要多謝江前輩的成全呢。更何況,我義父的遺願就是能和江前輩死後同穴,我自然要完成義父的遺願,將他們的骨灰送過來,葬在一起。第二,如果不是他們年少時太過於倔強,說不定你我從小就已經認識了,在這世上,你只有你師父一個親人,我也只有我義父一個親人,如今他和江前輩都不在了,我將你看做是我在這世上唯一還算有所牽絆的人,有什麼不妥嗎?」
說到這裡,單星繁故意曖昧的沖他眨了眨眼:「再說,潯弟長得這麼好看,我忍不住想對你好,不也很正常么。」
聽完這些前因後果,再聯想到江吳岩臨走之前那晚的神色,江潯心中已經相信了他的說法。話已至此,江潯雖然依舊有些難以接受,情緒卻已經平穩了許多,他心中的想法跟單星繁差不多,死後能夠同穴,也許對他們而言便是最好的結果。
江潯一邊狠狠地在心裡沖單星繁翻了個白眼,一邊暗暗吐了口氣,問道:「我今年十五,你多大了?」
單星繁聞言,笑得更加開心了:「嗯,潯弟也是時候和為兄相互了解一下了,為兄剛好大潯弟五歲。」
江潯把手裡的劍抽出來,露出了一個高深莫測的笑容:「那你太老了,我不喜歡比我老的,也不喜歡被比我老的人調戲。」
莫名被扎了一刀的單星繁:「……」
夜已深,草草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兩人便將江吳岩和單遠致合葬在了竹屋的後面。將墓碑和貢品都擺放好以後,單星繁將自己帶上來的紙錢點燃,江潯從屋中提了兩壇酒,擺在了旁邊。
正在燒紙錢的單星繁抬頭看了一眼江潯手中提著的酒罈,良久,才笑了笑:「義父曾經說過,江前輩以前最討厭別人喝酒了,偏偏他以前最愛飲酒,每次都要趁江前輩不在的時候偷偷喝上幾口,生怕被他發現。自從兩人訂了『生死狀』以後,義父就把酒給戒了,從此以後滴酒不沾。未曾想,他和江前輩兩人如此地心有靈犀,竟想到一塊去了。」
江潯提著酒罈的手,聞言,頓了頓,想起了平日里沒事就喜歡爬在屋頂上喝酒的江吳岩,一時有些無法想象這樣一個嗜酒的人,之前竟然是滴酒不沾的?沉默了一會兒,江潯一邊在墓前敬著酒,一邊道:「我敬我的,他愛喝不喝,他不愛喝,我就不能敬了么?我不讓他去赴約,他不是還非去不可呢嗎?!」
「……」
單星繁被他反駁的一時啞然,半天,才嘆了口氣,問道:「潯弟,如今江前輩已經不在了,你日後有什麼打算?要隨為兄一起出島去嗎?」
江潯敬完酒,又將剩下的酒罈在墓前一一擺放妥當,才搖了搖頭:「不,我在這裡陪他三年。」
單星繁聞言,有些驚訝:「潯弟,要在這裡為江前輩守孝三年?這三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潯弟一個人在這裡,也太過於冷清了,不如先隨我出去,以後每年……」
江潯打斷了他的話,冷冷道:「沒什麼區別,他生前在的時候,也不過是十天半個月才回來住幾天罷了,我已經習慣了。」
單星繁默默嘆了口氣,半晌,才又道:「可惜,為兄外面還有些事要處理,不能留下來陪著潯弟了。」
「不必,我一個人挺好。」
單星繁見他心意已決,便也沒再多說什麼,只是臨別前表示這三年間,每年都會來這邊小住一段時日。
因他養父葬在此處,江潯並沒有拒絕,更何況,偶爾來個人陪他待幾天也挺好,免得自己日後忘記怎麼和正常人溝通,雖然單星繁在他看來,只能勉強算入『正常人』的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