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O二章 狗眼看人低
1
如今的鄉間,從最普通的生產隊社員的角度來說,他們最仰慕的,是那種穿著雪白的確良襯衣,戴著明晃晃的手錶,在大會戰的工地現場「指點江山」的公社幹部——再高層一點的幹部,他們實在也不存在有見到的可能。
而他們最為敬畏的,則當數身邊的那些村幹部——下至最底層的生產隊的小隊長們了。
畢竟「縣官不如現管」——看似高不過油壺的小小芝麻官,但他們卻能夠直接掐捏著關乎每個社員、甚至是一家人榮辱禍福的「命脈」!
誰都明白:「得罪了鍋台吃不上熱飯」;要是一旦得罪了他們,立竿見影地就能體會到這一效果——這幾乎是必然的!
但是,對於一般平常百姓家——尤其是那些兒大女大的人家來說,最受他們歡迎的,就該算是那些給人保媒拉縴的媒人了。
換句話說,媒人登臨這些人家門口時的笑臉迎接率,除特殊情況外,差不多能達到或接近百分百!
因為如今雖是提倡婚姻自主,自由戀愛。但真正「有兩把刷子」的情況,那比例數實在是微乎其微。
多數青年男女的婚姻還是「被動式」的,少不了媒妁之言的參入——媒人的職能不可忽視。
自然,隨便得罪媒人,也就顯得實非明智之舉。
就說大奎:他的行為做事向來都是與人為善。
他的這樣做,首先是個人的心性使然。
不過,真要實事求是地講來,他這樣做的其中,確實也不無那麼一點不願得罪任何人(當然也包括那些能夠給人保媒拉縴的)的想法在裡邊。
怕得就是說不定哪一天,自己家裡還得指望哪一塊雲彩來下雨呢!
而弟弟五奎如今自己就把對象的事搞定了,這讓大奎由不得便心裡快慰地想:
「這年月,想說個媳婦可不是易事。好在老三有能耐,對象的事沒用求人,讓自己輕鬆了一把。現在五弟也不含糊,搞定的對象看來貼皮貼骨滿靠譜——這下子自己該當又要省勁了。免得還得去求爺爺告奶奶的??????」
但讓大奎意想不到的是:自己這裡正慶幸著不用去費勁託人給弟弟提親的當口,竟就有人「錦上添花」——主動來到了門上!
誰呀?
大奎的二叔。
就是那個在兄弟當中家境最好,一向對大奎他們家卻是隔十里躲八里,生怕被沾潤著的至親長輩!
他此來是想給五奎提親的——當然,一進得門來,他口口聲聲不忘先聲明是為了自己的侄子好!
難道他這是良心發現嗎?
還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非也!
2
二叔要給五奎提的這門親,姑娘是南去六里地的陳家莊子人。
據二叔講,人家那姑娘比五奎大三歲。
按老講究,「女大三,抱金磚」,如此年齡數字差的男女合婚甚是吉利。
並且,二叔著重強調說,人家姑娘的父親前兩年還干過村支書,家境不錯——為了女兒的婚事,人家在經濟方面一定全力給以支持。
按說,面對二叔給提的這門聽來似乎不錯的親事,大奎一聽之下,即使自己現在不稀罕二叔跑到門上來熱心,但他也應該為二叔罕見的熱心而高興才對。
但事實卻是:大奎一聽之後,不僅沒高興起來,反而還心裡暗生反感不快。只是面上沒表露出來而已。
為啥呢?
很簡單:二叔給提的這門親事,女方條件固然不錯,但卻有一個要求,那就是男方必須到女方那頭去落戶結婚。
說白了就是倒插門!
在鄉間,長期以來,像轉親換親這些人們迫不得已而採取的婚姻方式,一直就不是什麼值得誇耀於人前的體面事。
但較比起這些,倒插門才是更讓男方被人恥笑、看不起的事情!
人生天地間,堂堂男子漢!
但凡能有第二個磨眼吹的男人,誰會甘願彎下腰身去女人家的屋檐底下舔碗底子混飯吃呢?
嗟來之食,吃了肚子是會疼的!
由此看來,二叔上門的這一提親,說是為了侄子好,其性質無異於是對大奎一家的蔑視與侮辱!
他難道就看定了自家的侄子窩囊到除此之外,別無選擇嗎?
這,也就難怪一聽二叔給提的親事,連一向心性寬厚的大奎都由不得反感起來。
那麼,那陳家是為何要招女婿上門呢?僅是因為家中無子嗎?
並且,這事又是怎麼到了大奎二叔手裡的呢?
3
說起來,那陳家,人家原本是有一個兒子的,名叫大貴。
這大貴,雖然長相一般,自小還有個羊癲瘋的毛病。但前幾年老子在村子里貴為支書那會,一時風光無兩,所以大貴一到了該成親的年齡,那趨炎附勢之輩不免也就殷勤獻好,紛紛主動提親上門。
后經三挑四選之後,大貴最終娶進了一個心儀的媳婦。
但沒有料想到地是,他那婚前看似好像沒啥大礙的事,婚後卻就變得如眼皮上長瘡——成了大問題。
原來,敢情這有羊癲瘋毛病的人,不管是體力勞動太過勞累,情緒太過激動,或是驚恐過度之類,這些對病情都影響不好,往往便會引誘病發。
而那大貴,自從嬌妻娶進門,他對房中之事不僅就陷入痴迷之中。
幾乎夜夜尋歡床枕,不知梅開幾度。
如此一來,不消幾天,連續高度興奮、體力透支的大貴,這晚正當得趣之時,那羊癲瘋的毛病卻就發作了起來。
大貴一時表現得口吐白沫,白眼亂翻,樣子甚是嚇人。
這下可就把大貴那位沒見識過這種陣勢的新媳婦唬得不輕快,嚇得當時啥也顧不得了,光著身子就跑到了外頭哭喊大叫??????
此事發生后,那小媳婦這才得知大貴的毛病,不免時有擦眼抹淚。
後來,還沒等出一年,大貴那本就有些心思不安分的小媳婦,居然跟上了一個不會犯羊癲瘋的野男人開闢新天地去了——算是一腳把大貴給蹬了。
這一蹬可不至要緊,蹬得大貴羊癲瘋倒是似乎好轉了,卻是直接就犯起了「情痴」來——整天價神神叨叨地亂嘟囔,到處去亂遊盪,老以為自己的媳婦就在那個柴草垛後頭藏著呢。
結果,後來有一天,大貴失足掉進了一口沒有蓋上蓋子的機井裡??????
對陳家而言,家裡唯一的兒子沒了,身邊還僅有的一個閨女也到了該出嫁的年齡了——大貴父母便尋思著招個上門女婿來。
於是,大貴的父親便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在公社供銷社當主任的弟弟,讓他給上上心。
再來看大奎的那位在供銷社當會計的二叔;
他一當偶然間得知此事,在頭腦滴溜溜一陣飛轉之後,也就計上心頭,喜不自禁起來——他覺得自己找到了一條巴結主任——只有好處不吃虧的妙計。
緊接著,他在主任面前自告奮勇、還拍了胸脯。之後,他便馬不停蹄提親上門,去了大奎家??????
4
話說那大奎;
他一聽二叔給提的親事,心生不快之下,雖也有心想張嘴「謝絕」二叔的好意。但一時又覺得似乎沒有一個相當的理由開口。
大奎就尋思著:儘管五奎跟蘇雲已經有了那層關係,可兩人的親事畢竟還沒有經過「明路」,現在總不好先聲張出去。
於是,大奎也就只得退而求其次,說自己先考慮一下,也好跟五奎商量商量,然後再說——目的就是先拖一拖,想想怎麼回復二叔。
依大奎二叔的那心情,這事本來最好是乾脆麻利快,來個一錘定音。但見大奎那態度反應似乎不見積極的模樣,他那裡心裡一急,有心想表示點什麼。只是眼皮一眨巴,便又忍住了??????
臨走時,二叔撂下一句話,說是自己明早再來——那口吻似有慍怒之意。
甚至,好像還有那麼點「最後通牒」的味道??????
5
五奎一當知道了二叔給自己提親的事情,頓時之間,一股氣惱之情讓他禁不住就是紅脖子漲臉起來。
五奎深覺二叔此舉與他而言,實在是太傷自尊,簡直就是一種侮辱!
當然,對二叔主動給他提親的動機,五奎即使用後頭都能想得明白!他心裡話:
「哼!你自己天天凈數算好事,那是你的問題,與我無關。可你以往不關心我們一家的死活,現在為了自己的小算盤,卻來拉我去給你當墊腳石,怎麼想來!」
儘管五奎心裡是這樣思想,可到了第二天一早,二叔又來了——想向大奎問個結果時;起初,因為實在討厭看到二叔,五奎也就把手裡的書扣在臉上,強迫著自己在床上躺著,一時沒有動身。
直當聽得大奎告訴二叔不打算讓五奎去倒插門,而二叔那裡當時就惱火起來——甚至興師問罪地指責大奎這個家是怎麼當的,連這點事都主不了時,實在忍無可忍的五奎,他一下把扣在臉上的書拿開甩在床上,跳下床來就出了裡間。
出來裡間,情緒上了頭的五奎,一看到外間屋裡那還要繼續指責大奎的二叔,霎時更是平添三分火。
於是,五奎一開口便對二叔很有些不客氣地:
「什麼大不了的事情,還得在這裡大呼小叫的?我的事自己做主,不勞你費心了!有什麼話你就沖我來吧。」
一見五奎上來就是這般疾言遽色,二叔不免便是有點意外地一怔,但馬上就有點火刺刺地開口道:
「怎麼?五啊,你、你是不是覺得你現在大了,我就不能插嘴你的事了?我可是你叔!再說,我這不也是為你著想——為你好嗎?你??????」
五奎毫不客氣地打斷二叔的話,道:
「好不好誰能知道?反正我沒找到感覺。」
「你!」
二叔被五奎的這一句話惹得登時有點急了眼,他馬上便氣急敗壞地:
「五啊,你、你給我說清楚,你這是啥意思?」
「小五!」這時大奎制止地對五奎喝斥地喊了一聲。
五奎一時並不理會大奎的制止,他只是激情衝動地對付二叔咄咄逼人的發問,開口道:
「我還能有啥意思——沒啥意思!」
「你、你?????好啊,你如今這是長大了,自覺的自己翅膀硬了。你、你不再把我這個當叔的放在眼裡了。我??????好!往後、往後我再也不管你們家的閑事了!就、就權當??????」
五奎毫不示弱,氣沖沖地:
「管不管那是你自己的事!我們沒誰強迫你。我的事也還沒求著誰來管是不是?再說,這麼多年了,我們這一家子難道是指靠著有誰來管才混過來的嗎?要是那樣,早都死絕了!」
面對五奎的如此這般,那二叔一時間顯然是惱羞成怒而又理屈詞窮,竟被頂得說不出啥話來。只剩了手指彈弦子似的指點了五奎幾下。
最後,二叔嘴裡「你」了半天,二話沒說出來,只是有點渾身哆嗦地轉身就走了出去。
那還蹲在地上的大奎,此時似乎不知如何是好,並未起身相送??????
直當二叔出去院門走了,那一直被玉淑攔在自己屋裡出不來的三奎,這才得以出來屋,走到大奎五奎這邊來。
一眼看到那紅脖子漲臉歪著頭——還在上情緒的五奎,三奎不禁一伸大拇指,誇讚地笑著道:
「行!小五,好樣的!看來書是沒白念。這幾句詞對答的,夠味!這種人,就是狗眼看人低。甭管他是誰,甭客氣他就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