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一夕各自去
裴瑤卮看了他一眼,「你這樣說,我是否可以認為,我昨晚那些話,你已經信了?」
相垚唇瓣微顫,並未說話。
她垂首一笑,想了想,鄭重道:「二公子,清檀的事,我要多謝你。」
跟著,不等相垚說話,她又將話鋒一拐:「不過她一個未出閣的女孩,留在相府實在不便,眼下我要帶她回楚王府去,公子不會有異議吧?」
相垚眉頭一動,沉吟片刻,問道:「我若說有呢?」
裴瑤卮從容一笑,彷彿對他這個答案半點也不意外。
「那我也不介意把此事鬧大,將她重新送回宮去。」她道。
話音落地,相垚站住了腳。
裴瑤卮也跟著停住了。
半晌,她嘆了口氣,狠話撂完,自然該輪到軟話了:「二公子,我這也是為相氏考慮,她留在這裡,一旦走漏了風聲,於君滿門無益。」
相垚哼笑,反問:「你帶她回楚王府,她就安全嗎?」
「你不信蕭邃,總得信我。」她懇切道:「我看得出你對她的關心,也請你相信,我自己的親侄女,我待她,只會比你更上心。」
相垚原地與她對視許久,到了也沒說話,只是率先舉步,朝她院中走去。
到了地兒,他將清檀叫到一邊,也不知兩人都說了些什麼,總歸到最後,裴瑤卮要帶她離去時,相垚再未出言阻攔。
「你就不怕嗎?」
臨出門時,趁著左右無人,相垚看著她的背影,忽然低聲問了一句。
裴瑤卮一怔,回頭看向他。
他進一步道:「你就不怕我把這件事告訴別人嗎?」
她挑了挑眉,自然知道他指的是將哪件事,告訴哪個別人。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她認命一嘆,重新走回他面前,輕聲道了句:「你我好歹做了這一二年的兄妹,我相信以你的為人,是不會讓我後悔昨夜攔下步非那一劍的。」
說罷,她沒再管相垚的反應,轉身走了。
一上馬車,裴瑤卮尚未坐穩,便聽蕭邃問道:「那小丫頭是誰?」
他適才便注意到,輕塵身邊多了個素不相識的姑娘,因不知內情,便也沒當著眾人的面兒發問,一直等到了現在。
裴瑤卮無意瞞他,坦白道:「清檀。」
蕭邃怔了怔,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誰?」
清檀……是裴清檀?可她這會兒不應該在懷國公府么?
「我侄女兒啊。」裴瑤卮邊說,邊將此事一一與他道來,「……這不臨出門時,怕她露了相,我便叫輕塵給她簡單易了易容么!難怪你認不出。」
「原來如此……」蕭邃聽罷,恍然道:「我說呢,你怎麼這麼痛快就答應同我回府了。」
「嘿,痛快你還不樂意了是吧?」
她說著,湊過去將他手臂一環,歪頭枕在他肩上。
只是說笑歸說笑,與裴清檀相認、重逢舊部,又將身份暴露於人前,哪件事拎出來都不是小事。蕭邃生怕她心裡不安,小心地寬慰了許久,眼瞅著都要到家了,方才將將息了話頭。
「你是怎麼了?」見他安靜下來,裴瑤卮反而將琢磨了一路的話問了出來:「才在相府我就看出來了,你心裡裝著事兒呢。該不只是擔心我吧?」
蕭邃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陵城?」
一時回到楚王府,浴光殿里關起門來,才一聽蕭邃說要去陵城的話,裴瑤卮便很是驚訝。
「你去陵城作甚?」她問:「難道王叔身上不好?」
蕭邃搖了搖頭。
「不是身上。」他道,「是心裡。」
心裡?
裴瑤卮品著他這話的意思,再看著他此刻的神情,不多時,心頭忽然一咯噔。
「蕭邃……」
——你這不是在說,寧王叔動了什麼不該動的心思吧?
她定定地望著蕭邃,一刻不敢移開目光,只想等一個叫人安心的答案,可蕭邃卻告訴她:「早前運兒去陵城給王叔請安,曾意外在明慧寺見到王叔與一神秘人密會。後來為著鏡影的事,相韜帶著桓不世登門,運兒認出,積陽郡公的這位家臣,便是當日明慧寺中人。」
「……那,那也不能證明什麼。」她極力否認,可轉念一想,忽然又問:「你前些日子時常出門,就是為了調查此事?」
片刻,他闔眸一頷首。
裴瑤卮一下子癱坐在榻上,神思恍惚。
「瑤卮,相韜與寧王暗中勾結,欲圖國祚,此事……已經可以確定了。」
是啊,裴瑤卮心裡明白得很,這件事若非已經確鑿,以蕭邃的性情,是萬萬不會同自己說起的。
「王叔……」好半天,她吸了吸鼻子,極力剋制著聲音里的顫意,問道:「他這份心思,是從何時開始的?」
蕭邃搖頭,「我亦不知。」
「故而,我才要去陵城。」
「不成!」裴瑤卮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急道:「你去做什麼?質問他為何如此,還是妄圖勸他回頭?」
蕭邃苦笑著搖了搖頭,「我自己亦是不臣之人,又有何資格去質問王叔?」
她先是一愣,隨即雙眉緊鎖。
他嘆了口氣,「武耀二十年之後,蕭氏族中,我已少有敬佩之人。
他算一個。」
他看著她道:「裴瑤卮,如今是他要謀反,我不問明白原因、不弄清楚他究竟圖什麼,到時兵戈一起,我都不知自己該如何做。」
她明白他的意思。同樣是不臣、同樣是謀反,再沒有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道理,只是……
在她看來,寧王與他,到底還是有些不同的。
「從兩王爭位至今,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你不會是蕭逐的臣子。可寧王叔不臣,又有幾人知?」
蕭邃沒有說話。
裴瑤卮沉下一口氣,繼續道:「王叔若有心顧念你,便不會安坐家中等你去問。
蕭邃,他此舉,不只是定了主意要與蕭逐為敵,他亦是要與你為敵。你讓我怎麼放心由著你踏入龍潭?」
她說完,過了良久,蕭邃還是不語。
她便明白了,自己說的這些話,他其實早就一清二楚,只是即便如此,他還是要去。
忖度片刻,她定了心,告訴他:「你若非要去,我同你一起去。」
這下,蕭邃開口了:「別胡鬧!」
「我沒胡鬧。」她說著,起身理了理衣衫,道:「你好好想想,要不咱倆一起去,要不,就一個都別去。」
說罷,她便徑自出門離去了。
當晚,月過中天,蕭邃暗自在合璧殿偏殿等了許久,終於等來了動靜。
他推開殿門,凌厲的眼風朝正殿房頂上幽幽一瞥,跟著,淡淡一笑。
走至庭中,他將手裡的一壇酒放到石桌上,同時,以內力將一道低醇的聲音送上屋頂:「更深露重,樑上的君子,不若下來同飲一杯,免著寒氣。」
說罷,他率先落座,不多時,一道人影幽然落地,恍如鬼魅。
他抬首看向來人。
一身夜行衣,帶著面巾,只露出一雙堅定深沉的眼睛。
蕭邃淺笑,道:「閣下便是步非吧。」
步非一皺眉,頓了頓,扯下了面巾。
「楚王殿下。」他喚,語氣里聽不出半點情緒。
蕭邃一頷首,請他入座,「我知你是來見誰的。相府的事,裴瑤卮都已經告訴我了。」
步非的臉色越發精彩了。
對眼前的情況,他不能說全無所料,只是當真發生時,總還覺得有些不真切。
那頭,蕭邃又道:「我特意尋了由頭,將她挪去別處住幾日,就是為了等著你來。」
他看著步非,眼中飽含深意:「你去見她之前,我有幾句話,想同你說一說。」
「不知閣下可願賞臉?」
步非原地站了一會兒。
若是換了六七年前,給他見到眼前之人,他鐵定是要拔劍拚命的。
可如今,躊躇片刻后,他挪動腳步,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蕭邃一笑,推杯,與他贈上一杯酒。
回府沒幾日,裴瑤卮見天合計著陵城那頭的事,雖還沒得蕭邃點頭,卻已吩咐妧序去收拾行囊了。誰料,北境忽然傳來的一道消息,徹底亂了她與蕭邃同行的打算。
——靖國公世子趙訓重病,趙據特地遣使赴京,向楚王求醫,盼以一元先生北上救命。
裴瑤卮一聽此事,登時懸心不已,再加上她早有與趙據見面之心,思來想去,只好鬆口,由蕭邃獨去陵城,同時,自己則與一元先生一起,北上北林。
一元先生出城多日,蕭邃特地將人找了回來,這日在浴光殿交代完了事宜,便請他回去準備,翌日便啟程北上。
一元先生一走,裴瑤卮便幽怨地看向他:「這下好了,你開心了?」
蕭邃哭笑不得地捏了捏她的臉蛋:「病的那個也是我外甥,我有什麼好開心的?」
「更何況北上之路比起陵城,可要長多了。你這一去,我擔心還來不及呢。」
她哼道:「你連顧子珺都派給我了,還不放心呢?」
他沉沉一嘆,心道:哪裡能放心。
想了想,他囑咐:「你自己要注意些。靖國公那裡……」
「放心吧!那是我表哥,跟親的一樣,這天底下除了你,我在他身邊就是最安全的。」
蕭邃笑了笑,沒說什麼,從書閣里取來一封信交給她:「這是我給毓槿的信,到了北林你交給她就是。」
提到自己這表妹,他眉間便湧上些愧疚情緒:「這些年,他們夫妻倆的關係一直不算好,說來也有我的責任,這是我愧對他倆之處,你……」
裴瑤卮善解人意地接過他的話:「嗯,你放心。」
她近前一步窩進他懷裡,「該怎麼做,我有分寸。」
蕭邃點了點頭,輕撫在她發上的每一下,都滿是不舍。
「平安回來。」他道。
她輕輕應了一聲,亦道:「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