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功在千秋者
陵城,寧王府。
正堂之中,寒露姑姑換了盞新茶來,恭恭敬敬與楚王殿下奉上。
蕭邃將茶盞端在手裡須臾,一口未飲,堪堪擱在一旁。
「姑姑應當知道——」他慢聲淺笑道:「本王此來,並非是貪王叔府上的一杯茶。」
「三天了,王叔能好吃好喝地款待小侄,就不能賞臉與小侄見上一面嗎?」
寒露姑姑站在他面前,垂首不疾不徐道:「殿下也應當知道,王爺的話早有了,奴婢是勸不了的。」她道:「您京中事忙,還是聽奴婢一句,早些回去吧。」
蕭邃笑了。
「怎麼姑姑覺得,自家主子尚且勸不動,卻是勸得動本王嗎?」
寒露姑姑一噎。
他看了眼天色,想了想,道:「勞煩姑姑轉告王叔一句,今日日落之前,他若定了心不見我,那我便要走了。」
寒露姑姑來不及高興,又聽他道:「——我會南下,去見一個定然會見我的人。」
「殿下!」她猛然一驚,定了定神,妥協道:「請您稍候,容奴婢去傳話。」
不多時,寒露姑姑再回來,臉色不大好,可說出來的話,卻是蕭邃愛聽的。
寧王寢殿中,蕭邃尚未進門,先聽到幾聲咳嗽。
多時不見,蕭驚池的身體似乎又差了。
他進內見禮,仍舊恭敬,蕭驚池叫他起身落座,上來便是一聲嘆息:「你這孩子,何苦來哉?」
蕭邃苦笑:「您把我要問的話給說了,卻叫我說什麼呢?」
蕭驚池也笑。
半晌他道:「孩子,聽王叔的話,回去吧。」
他說:「我知你為何而來,但許多事情,只知道『果』已經夠了,你若強行去探究那個『因』,到最後,真相……未必是你承受得起的。」
蕭邃便問:「所以您只要我記得您是謀反不臣之輩,卻不願意告訴我您為何如此?」
蕭驚池看著他,沒有說話。
「也罷。」片刻,蕭邃點點頭,寞然笑道:「王叔的意思,我明白。只是……有些方面,您可能還不大了解我。」
蕭驚池眼中閃過一點疑惑,又聽他問道:「王叔既然不願給我我想要的答案,那不如先聽我給您講一個故事?」
他有心搖頭,可想了想,到底還是叫他說了。
於是,蕭邃便將當年『太子悔婚』的來龍去脈,統統與他講了。
「……我長到十八歲,自詡金粉堆里見過無數算計背叛,但武耀二十年之前,我從不知道,這四個字兒可以如此殘忍——噬骨噬心,不堪比擬。」
他放下涼透的茶,目光平靜地看著蕭驚池,問道:「王叔現在還以為,造就您如今所為的『因』,是小侄不堪承受的嗎?」
蕭驚池許久沒有說話。
他先是怔愣,然後,眼中似有什麼情緒被打破了,再又一點點拼接起來——最後,化為一團恍然的光。
「……呵,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蕭邃被他的反應給弄懵了。
王叔這是……明白了什麼?
他正暗自猜測著,忽見蕭驚池仰頭一嘆,痛陳三聲:「先帝……皇兄……璧山——!」
「『璧山』?」
蕭邃一愣,試探道:「璧山郡主?」
蕭驚池笑著笑著,疲倦地闔上雙目,頃刻之間,彷彿老了十幾歲。
蕭邃有些害怕。
「王叔……」
蕭驚池抬手止住了他的話,片刻后,看向他問道:「你想知道,是什麼造就了我今日?……是什麼,造就了你今日?」
蕭邃心裡沒底,卻還是堅定地點頭。
寧王便是一笑。
「是蕭驚澤。
是蕭挽箏。」
他說:「是……趙遣。」
先帝蕭驚澤,璧山郡主蕭挽箏,還有……靈丘侯趙遣?
這三個名字拼在一起,能組出來什麼?
蕭邃腦中一片混沌,想了又想,還是道:「我……不明白。」
是啊,不明白。在蕭邃今日這些話之前,蕭驚池也還有許多不明白。
可到現在,他全都明白了。
他悵然贊道:「先帝高招,璧山不負裴兄『閨闈女相』之贊,這倆人為著蕭氏江山,真算是煞費苦心了……一個放棄了兒子,一個,捨得出自個兒的親閨女……」
他顧自感懷一通兒,對蕭邃道:「來,王叔便好好給你講講,這一局,是從哪開始的。」
他想,真算起來,事情的起因,應當在武耀十年。
「當年靈丘侯趙遣與沈氏之女的事,只因懷國公裴稀出言讚賞小舅子的這份兒『真性情』,相氏便只能忍氣吞聲,將定好的媳婦拱手讓人,連先帝都因顧念與裴趙兩族之勢,不敢強作公斷……
我這些年琢磨著,多半便是此事給先帝提了個醒兒,叫他開始忌憚功臣了。」
——有了忌憚,便有了算計。
「北林趙氏——先靖國公趙述是謹慎之人,在趙遣之事後,自覺趙氏樹大招風,便急流勇退,逐漸淡出朝野,以此保全了富貴。可搖芳裴氏,便沒那麼好運了。」
「武耀十八年,在你同瑤卮的婚事之前,許國公潘誡進言,將其族妹潘雩嫁與本王為繼妃——起初我也未曾多想,娶進門,便打量著好好待著,可後來……」
說到這兒,他眼中閃過一抹痛色,沉一口氣,繼續道:「直到兩年後,公孫遜身死、遇兒重傷之事後,我才知道,原來本王的這個王妃,打從一開始,便是璧山特意嫁過來,監視本王的。」
當年裴公班師還朝,寧王憂其病體,又因洞悉潘誡暗自調動手下南下,恐其對裴公不利,故特遣手下將軍公孫遜與獨子蕭遇同去迎裴公回京。
不料,此事被潘王妃知曉,秘密告知族兄潘誡,並透露兩人南下路線。潘誡派人前去截殺,終致公孫遜身死,蕭遇重傷,就此絕從戎之路。
聽了這些,蕭邃雙目微瞪,半晌難平。
「不是說,阿遇與公孫將軍當年,是因回京路上,遇到暴民叛亂,所以才……」
蕭驚池搖頭笑了。
「那是誰說的?」他道:「是先帝說的。」
蕭邃一愣,思索片刻,面露恍然。
「當初公孫將軍身死,阿遇則因重傷垂危之故,被先帝派人直接帶回了帝宮,仔細將養了許久,方才送回寧王府的。」
蕭驚池點點頭,「不錯,先帝手裡拿捏住了遇兒的命,自然他說什麼就是什麼,我不能反駁。」
尤其那時候,潘氏的刺客得了手,裴公也薨了,他便是想計較,也沒有任何助力。
說到這裡,他看向蕭邃,眼中依稀可見心疼:「我原以為,是你先做了悔婚之事,先帝震怒之餘,動起了權術上的心思,方才趁勢打擊裴氏的。
可如今看來……」
他搖搖頭,自嘲蠢笨:「什麼賜婚、什麼悔婚,所有事情,起根兒上,便是他意圖名權兩得的算計。」
算計到最後,裴氏倒了,連同被推到前頭做刀的潘氏也順勢都給除掉了,先帝的嘉名清議,在裴瑤卮正位長秋之時,達到了巔峰。
而他這一局,直到他死去十年之後的今日,方才被人費勁巴力地給拼出了個大概。
世人眼中,成帝重情重義,治國有方,其晚年一切禍事,都是臣屬不忠、親子不孝的緣由。
想來,若非蕭逐這個皇帝不夠格,那蕭驚澤這一場圖謀,還真稱得上一聲精妙。
殿中靜默良久。
蕭邃身上一點點回過溫來,啞聲問道:「那璧山郡主……」
她在這其中,又有何效力?
蕭驚池臉上的諷笑之意淡去了。
半晌,他道:「將潘雩嫁給我,原是她的意思。」
蕭遇重傷之後,他命心腹嚴查二人南下路線是如何走漏的,查到最後,便查到了潘雩身上。
蕭驚池還記得,那日自己得知真相,大怒之下找上潘雩,一進殿門,卻見收到風聲的潘雩已然脫簪赤足,跪在那裡席藁待罪。
到了那個份上,被休棄的恐懼,讓她再沒有什麼好隱瞞的,涕淚橫流之際,將所有事情都與蕭驚池吐露了個分明。
她說,自己一先仰慕寧王,在裴王妃薨逝后,數度懇求璧山郡主,請其幫忙,成全自己求嫁寧王之心。
璧山郡主起初不置可否,後來忽然答允了她,說會為她儘力一試。她只當是自己誠心,感動了郡主,等到潘誡上表嫁妹,而先帝也應允了之後,她更是喜不自勝,精心準備著出嫁事宜——後來想想,那段待嫁的時光,竟成了她此生最快樂的一段日子。
出嫁前夜,潘誡來看她,三兩句話過後,便露出了真面目——威逼利誘,讓她出嫁之後,為自己監視寧王的一舉一動。
直到這個時候,潘雩方才明白,自己這場婚娶,並非是屬於自己的美夢成真,而是屬於潘誡的——從此,許國公便將細作名正言順地送到了寧王府中、送到了寧王身邊最親近的位置上。
「我原以為,璧山只是為潘誡謀,還覺得如此行止,於她性情不符,可適才聽你說起潘恬的事……」蕭驚池嘆道:「邃兒,你現在可明白了?先帝一朝,為他功在千秋之人,非前朝諸公,亦非後宮美眷,而是她。」
「為蕭氏,捨得出夫婿兒女的璧山郡主,蕭挽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