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水落而石出(一)
第四日一早,陵城城門一開,蕭邃便帶著手下離開了。
蕭驚池為著這一聲『叔父』,此番終究還是放他平安回去了。蕭邃明白,即此一別,再見面,便不會再有叔侄。
回到塵都沒幾天,瞬雨便來與他稟報,說是北邊剛剛來了信兒,王妃已經平安抵達趙府了,請他放心。
「這就到了?」蕭邃聞言,不禁一皺眉頭,「這才幾天?」
瞬雨無奈道:「沒法子,為著靖國公世子的病,王妃心裡不安,出城沒多久,便帶著一元先生先行一步,快馬加鞭地往北林趕,章亭侯拗不過王妃,只好隨行護佑,好在一切平安。」
蕭邃倏地將書一合,斥了句『胡鬧』。
瞬雨默默地不搭話,半晌,又道:「另外,殿下,還有一事。」
「玉澤宮那頭,說是皇帝近來精神愈發不濟了,昨兒岐王妃過去了一趟。」
溫憐……
蕭邃面色微頓,須臾,卻又釋然了。
「嗯。」他淡淡應了一聲,重新翻開書卷,似是並未將此事當回事,只道:「去就去吧。」
瞬雨多少有些意外他的反應。
原是早前,楚王殿下已然鬆口,讓李寂回莽原去,暗中搜羅些能人異士養起來,以備不時。她還以為,殿下這是轉了性,終於聽勸,明白這玄術的要緊了。而眼下,汲光已為蕭逐所用,若再添上個岐王妃……那隻怕,便是李寂能找出溫晏來,也難與之抗衡了。
她想了想,試探道:「殿下,您不擔心嗎?皇帝那頭,咱們……就當真按兵不動,什麼也不做?」
蕭邃搖了搖頭。
蕭逐那邊,早已不需要他去做任何事了。如今他的精力,多半都已放在了兩個人身上——汲光、宇文芷君。
他問:「默言那頭可有回信?」
「尚未。」
他便頷首道:「行了,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說著,不忘囑咐:「仔細盯好了王妃那邊的動靜,有什麼事立刻來告訴我。」
瞬雨福身領命,徐徐告退。
比起蕭邃在寧王處的無功而返,裴瑤卮這邊,則全是另一番景象。
到北林的第一日,一元先生為世子趙訓診了脈,而後只說了一句讓靖國公夫婦安心的話,李毓槿的心便寬放了一大半。
隨後不到三日,先生先後只用了七副葯、施了兩回針,原本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孩子,轉眼便已能下床了。
裴瑤卮就是在這個時候,趁著趙據高興,將她們夫妻請到了居所,坦誠了自己的身份。
「娘娘,奴婢看著,自從那日同靖國公說開之後,您這幾日的心情可是越來越好了!」輕塵關了房門,擋住北境漸漸洶湧起來的寒風,又給她端了幾碟瓜果來,揶揄道:「再這麼下去,奴婢都要為殿下擔心了!」
裴瑤卮笑吟吟地斜了她一眼,「為他擔心什麼?」
「怕您在北林兄友妹恭,不樂意回去了唄!」
她搖頭笑罵了一聲,一時靜下心來,回想起幾日前與趙據相認時的情形,不覺又是一番感懷。
「表哥為人,一向最是嚴謹,我都沒想到,他竟會這樣容易便信了我的話……」
輕塵則道:「那是您同靖國公關係好么!說上些旁人不知的私隱還是難事?何況還有清檀在一邊幫著您作證呢!」
「……娘娘,奴婢也看得出來,靖國公那樣不苟言笑的人,連世子病榻前都綳著臉、皺著眉,未曾掉一滴眼淚的,可那日喚著您的小字,竟都哭了……可見他是真疼您!」
裴瑤卮點點頭,心頭熨帖,這會兒再掂量著輕塵的話,倒是發現,自己確實生出了幾分樂不思蜀的意思。
兩人正說著話,妧序進內稟道:「娘娘,給世子燉的補品已都好了,奴婢現在送去?」
裴瑤卮扭頭看了眼窗外天色,想了想,便吩咐她去將東西取來,自己要親自去看看趙訓。
途經素靈齋時,卻意外在院外遇上了一元先生。
「先生?」裴瑤卮好奇地走過去同他打招呼,「今日風大,您怎麼跟這兒站著?」說著,她左右一望,又問:「是在等什麼人嗎?」
一元先生搖了搖頭,只說自己才去世子那裡診脈回來,路過此地,也不知怎的,就站了下來。
裴瑤卮聞言,轉頭將眼前這座院落凝視了半晌,回頭對妧序說,讓她將東西給趙訓送去,自己在這兒與先生一起站站。
妧序也不多話,領命便去。
她轉頭,便見一元先生一言不發地看著自己。
裴瑤卮笑了笑,朝院門走去,同時問道:「先生可知,這素靈齋是什麼地方?」
她身後,一元先生搖了搖頭,旋即想起她看不見,又道了一聲不知。
「這裡……」她說著,伸手去推院門,「原是靈丘侯趙遣的住處。」
一元先生心頭一動,吱呀聲緩緩而起——門開了。
裴瑤卮年幼時,有一次隨母親回北林省親,那時候舅父賢公還在世,為著小舅年輕時的那點荒唐,舅父對他一直有心結,又恨又怨又擔心,在他失蹤之後,便命人將這素靈齋鎖了,嚴令府中所有人不得入內,更不準提及關於趙遣的一個字。
還是舅母藝高膽大,暗中從舅父那摸來了鑰匙,偷偷塞給了母親,方有後來母親趁夜來此追思的事。
「……那時候我貪玩,見母親大晚上背著人悄悄出門,便起了好奇心,當著她的面兒裝睡,待她一走,便跟在她後頭,誰料在素靈齋外頭崴了一腳,露了形,叫母親大人給抓了正著……」
自賢公仙逝之後,趙據當家,便將這素靈齋的鎖給卸了。揣著一份尊敬,命奴僕日日前來洒掃,只當靈丘侯是遠遊未歸一般。
兩人進到屋內,裴瑤卮顧自說了半晌,回頭看向一元先生,忽然一拍腦門:「瞧我這腦子,平白說了這些,原該先問先生一句的——
我的身份,輕塵應該都已經同您說了吧?」
初到北林時,趙訓病榻之前,她情急之下,曾脫口對趙據喚了聲『表哥』出來。因那一聲輕淺,趙據沒注意到,可就站在她身旁的一元先生卻聽得很明白。
當時她反應過來,先是一驚,跟著見一元先生並未有任何反應,於是心裡也便有譜了。
此刻,一元先生聞她所問,沉默片刻,才道:「是離開塵都之前,得了殿下相告。」
裴瑤卮點了點頭。
「王妃,您……」
一層斗笠隔著,她不知一元先生此刻表情如何,但光聽他的語氣,卻十足是欲言又止。
許久沒等來下文,她便主動問道:「先生想問什麼?」
一元先生張了張嘴,終是一搖頭。
「……沒什麼。」他道。
關於相蘅的事、趙輕愁的事、裴瑤卮的事,他有許多問題,亦有許多妄圖傾訴之處,可即便前頭離京逃避了那麼久,時至今日,他也還是未曾準備好。
甚至為著蕭邃的請託,他都不能前去溫府,找岐王妃問上一句真相。
怎麼這三個人,折騰一通兒,最後只自個兒的女兒沒了?
自個兒的女兒真的沒了么?
還是說,就像裴瑤卮成了相蘅、相蘅成了趙輕愁一樣,輕愁……她也成了某一個別人,正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好生活著呢?
這些問題,將他折磨成了一隻困獸,畫地為牢,走不出來。
「……先生,先生?」
身邊傳來裴瑤卮小意地呼喚,他回神看過去,見她滿面擔憂地詢問:「您沒事吧?」
一元先生搖了搖頭。
他問:「王妃才說什麼?」
看他無意多言,裴瑤卮便也沒多問,心緒一理,淡淡笑道:「我說這偌大的趙府,先生哪都不站,偏偏鬼使神差地站在了這素靈齋之前,怕是與我小舅有緣呢!」
他一笑,頷首道:「同是杏林子弟,自是有緣的。」
說著說著,不由便有些感慨——
「靈丘侯年少成名,說來,老夫也甚是嚮往其風采……可惜天意弄人,想來是沒有與之切磋共飲的機會了……」
是啊,裴瑤卮心中一和,也道可惜。
站在趙遣房中,她少不得便要想起另一個人——
沈庭如。
「誒!對了……」
見她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轉頭便往書房裡去,一元先生起了好奇,便也追了過去。
那牆根兒底下裝著書畫的箱子,裴瑤卮接連翻了兩個,最後終於在第三個裡頭找到了自己要找的東西。
是一幅畫。
一幅她年幼時便曾見過,重生以後,更是在相府見到了真人的畫。
她將畫卷展開,身後,一元先生見了,不由吃了一驚:「誒?這畫中人不是……」
裴瑤卮點點頭。
「您沒看錯。」她道:「畫中人您曾見過的,是桓夫人。」
「或者,更該喚她沈夫人。」
早在相府之中,初見沈庭如時,她依約便覺得這人眼熟,只是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想不起來,自己究竟是在哪裡見過她。
直到後來,巢融出現,桓夫人成了沈夫人,她方才福至心靈——
可不是么,當年就是在這素靈齋里,自己頑皮翻出了這幅畫卷,指著畫上的人問娘親,這漂亮姐姐是誰,娘親卻是只嘆了口氣,將畫卷一合,仔細給他收進了箱子。
「她是你沒過門的小舅母。」
——那時,母親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