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冥冥自有法(三)
她眼睜睜看著蕭邃把木盒掀開,在李寂的首級重見天日的一剎,她整個人亦隨之如墜冰窖。
——李寂死了。
趙非衣殺了他。
而月余之前,則是蕭邃親自下令,將這個表弟送到周國的。
「蕭邃……」
裴瑤卮渾身發顫,走上去想去勸慰他,可啟口卻難得一言。
她從沒見過蕭邃露出這樣的臉色——比風暴將至之前的天幕,更要陰沉。
他將木盒平平穩穩地放下,而後打開了趙非衣的那封信。
跟著,裴瑤卮便見識到了他更可怕的樣子。
心臟恍若懸在空中,沒著沒落,只剩了惶恐,她小心地伸過手去,想去夠趙非衣的信,卻在指尖將觸之際,驟然得了他一聲厲喝——
「別動!」
裴瑤卮嚇了一跳,僵在了原地。
蕭邃深深低著頭,始終沒有看她。
「你出去……」
滿是壓抑的聲音,讓她愈發擔心起來。
「蕭……」
「出去!」
這一聲之後,裴瑤卮原地站下,未再近前。
「……好,我出去。」片刻,她極力穩下心神,順著他的心意,溫聲告訴他:「蕭邃,我就在外頭,你不願見我,我就不進來,等你什麼時候想見我、想同我說說話,我時刻都在。」
她一步三回頭地往外走,就在她的身影徹底消失的一刻,蕭邃攥緊了手中的那封信,唯有落款處一角透出指縫,清清楚楚寫了三個字——裴曜歌。
此事之後,一連兩個月,營中所有人都看出了楚王殿下的不對勁。
——不止在戰局上一改往日穩紮穩打的作風,力求出手快很准,就連對內、對楚王妃,也是就此沉默多過親近,叫人輕易不敢靠近。
這一日,當他第三次提及要送她回京時,裴瑤卮終於忍不住,同他攤了牌。
「蕭邃,兩個月了。」
兩人對面而坐,她道:「我知你為默言的事傷心,若是可以,我也不願在這個時候違逆你的心意,但是你……」
勉力壓下呼之欲出的質問,她稍加平復,才問:「你還記不記得你自己曾經說過的話?」
蕭邃看著她,目光深深,不發一言。
裴瑤卮便替他說了出來:「你說你絕不會再對我有任何秘密。」
她那這句承諾當殺手鐧,本以為他聽了之後,就會肯好好同自己說說話了,不想片刻后,對面的人避開了她的目光,只是低低道了句:「……抱歉。」
「我不是要聽你說抱歉!」
她急了,起身怒視著他,跟著來回踱起步來,顯然已經被逼得無可奈何了起來。
「之前先帝的事、承氏的事,你都有瞞我,這都不算秘密嗎?可我怪過你嗎?
這些事情,將心比心,若是咱倆易地而處,要我坦然與你相告,我自問也難做得到。
蕭邃,我沒有怪你的,但是這一回……」
她站下腳步,躊躇了許久,還是走到他身邊,飽含試探地坐了下來。
好在,這次,蕭邃沒有避開她。
她小心翼翼地握上他的手臂,用最後的耐心道:「默言赴周、還有趙非衣那日送來的信,這裡頭顯然有你不願意讓我知道的事——你不願意讓我知道的事,我從來不是非知道不可,可這一回……你身在戰場,又顯然受此事影響,亂了心性,你這個時候要送我回去……
你也易地而處一回,若你是我,你放心得下嗎?」
她說完許久,忽然,手上化開一點暖意,垂首看去,便見他終於再次握上了自己的手。
「對不起,瑤卮。」蕭邃扭頭與她對視,極力隱忍之下,眼中仍有苦色透出。他說:「我不是不想告訴你,但……」
「但是什麼?」
但是……
若你真知道了真相,你又會怎麼樣?
你又能怎麼樣?
想到這裡,他闔眸搖了搖頭。
「你若真知道了默言去周國的目的,還有他為何而死……」他說:「你只會比我更痛苦。」
裴瑤卮不明白這話背後的意思。
須臾,她正想再問時,外頭士兵前來通傳,說是有一人在外求見殿下與王妃。
「是什麼人?」
士兵竟稱不知。
「來人讓小的將此物轉呈殿下,說是殿下見了,自會明白。」
蕭邃接過士兵遞上來錦袋,見到其中藏著的綬帶,果然明白了。
不多時,來人被請進了主帳,褪下一身玄色的披風,露出一襲青衣、一頭華髮。
「楚王殿下。」汲光頷首示禮,「王妃。」
蕭邃與他還禮,裴瑤卮親自倒了茶來,「您這時候過來,我可否認為,當日不可台上我所言之真假,此刻您心裡已有定斷了?」
汲光聞言,只是看向對面的蕭邃。
不知過了多久,帳中響起一聲:「抱歉。」
這兩個字從蕭邃口中說出來時,裴瑤卮只覺煩躁,可現在聽著汲光對蕭邃這樣說……她忽然不知該作何反應了。
當年設陣亡了陳國的,是汲封、是蕭見凌。
可一個甲子過後,這句抱歉,卻自汲光口中,對只佔了一半承氏血統的蕭邃道了出來。
當日捧著陳國璽綬找上不可台時,她心裡滿打滿算,也不過一成把握,可汲光……
「您可知道,我身上,只有一半的血統,來自承氏。」
蕭邃問道:「您覺得我配受您這一聲『抱歉』嗎?」
汲光笑了笑。
他撥轉著腕串,道:「你可知道——你這半身血統,讓我這一生歉疚都有了著落。」
「先人作孽良多,終究還有這一點造化,便值得我傾力保全。」
說著,他看向裴瑤卮:「小姑娘,恭喜你,得償所願了。」
裴瑤卮狠狠地倒吸了一口氣,滿心只剩了一個詞——絕處逢生。
「其實有些事情,我還是不大明白。」
不多時,蕭邃將長冥劍取出,交予汲光,裴瑤卮看著這把劍,又將當日在不可台未曾弄明白的問題再次問了出來。
「當初我曾問您,為何您要追華都世,定要以我為祭。那時候您說是我命該如此——」說著,她看了眼蕭邃,這會兒也沒什麼好顧忌的了,直接與汲光道:「可後來的事……溫憐曾說,是您讓她殺了我、也是您讓她重生了我,我實在不明白,這其中究竟有何關竅?我的命……與華都世,究竟有何聯繫?」
她問出這話時,仍是心懷忐忑的。
蕭邃默默握緊了她的手,似乎是想給她些力量。
汲光摩挲著長冥劍,徐徐開口。
「長明四陣,邃之,可逆天動命……
世人只知此話,卻不知後頭還有一句——或遇長冥,乃破。」
裴瑤卮皺起眉頭,與蕭邃對視一眼,猜測道:「這頭一個長明,是光明之明,而第二個長冥,則是您手裡的這一把——幽冥之冥?」
汲光點了點頭。
「光明之劍主變,幽冥之劍,主復。」
「主復……」她低低一喃,忽而福至心靈,「重追華都世,也便是恢復華都世……便需要這把長冥?」
汲光淡淡一笑,卻道:「施陣需要此長冥,而祭陣,則需要一個能以一身,連通長明四陣之人——」
他看著裴瑤卮,「也就是你。」
「我?」
汲光看她不解,也不著急,接著解釋道:「長明四陣,其三,名曰:改命、接命、引命,另一,可曰困命、或是共命。
你這副身體的原主相蘅,壽數早盡,當年溫憐曾以自身壽命為她接命,續了五年的命數,方有其後你重生此身,此乃你與接命陣之緣;
而引命……」
說到這裡,他不知想起什麼,很是停頓了片刻,方才繼續道:「引命陣,亦可稱為移魂陣。人世眾生,有這麼兩種人:一則命數未絕,然壽已窮途,二則壽數未絕,卻命數到頭。
設陣將前者之魂,移送到後者之身,便是引命陣。
四陣之中,此陣最講天時人和,非同時遇此兩類人而不能成陣,我長活至今,統共也就遇上了兩對有此命格之人而已。」
裴瑤卮思索道:「您的意思是,相蘅是那壽數未絕,卻命數到頭之人,而我本身則正好與她相反,所以才能重生在她身上?」
汲光點了點頭。
「那趙輕愁呢?」她急著問:「相蘅與趙輕愁……又是怎麼一回事?
獨觴告訴我,當年溫憐為我重生時,在昭業寺偶遇趙輕愁,那孩子天生體弱,當時已是瀕死,溫憐生了惻隱之心,本著試上一試的心態,沒想到,竟真讓相蘅重生在了趙輕愁身上。
這又是怎麼回事?」
「試上一試……」汲光淡淡一笑,「那她可有告訴你,溫憐當時所試的,又是哪一樁陣法?」
裴瑤卮一怔,緩緩搖了搖頭。
「是共命之陣。」
「共命……」
「困命陣,亦可稱共命陣。區別所在,便要看人之魂魄,是被束進器物之中,還是被束進他人之體中。」
他這樣一說,裴瑤卮一眼瞥到長冥劍,忽然打了個寒顫。
蕭邃連忙問她怎麼了。
她搖了搖頭,出口,抖意未散,「難道說,我被困在長冥劍中那三年,便是所謂的……『困命陣』?」
那頭,汲光頷首,肯定了她的猜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