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韻兒
深夜,代國鸞鳳殿內,香爐中不斷蒸騰出縷縷檀香,重疊的帷幔后一襲玄袍的陸璇斜倚在床頭,雙目微閉,一隻手側支在緞面的靠枕上,另一隻手曲在胸前,把玩著一隻泛著光的玉如意。
塌下跪著的的侍童手法嫻熟地揉著陸璇被綢襪包裹的小腿,女子不時發出滿意的讚歎聲。
一旁的紫衣婢女輕輕搖著手中的玉柄團扇,拚命地忍下一波波襲來的困意。
屋內溫暖靜謐,婢女漸漸瞌睡過去,手中的團扇啪的一聲,落在塌上,婢女被驚醒,手忙腳亂地跪下去。
「殿下,奴,奴婢知錯了…」
「什麼時辰了?」陸璇並未有所動作,只是閑懶地問了句。
「回殿,殿下,亥時三刻。」
「你,是新來的?」陸璇聽著婢女怯生生地聲音,厭惡地皺了皺眉頭,直起身,對著她輕輕擺了擺手。
「來,到孤身邊來。」
婢女看了一眼,復低下頭,扭著手不安地爬到女子身前,猝不及防地被玉如意支起了下巴。
「既是剛來的,便更要牢牢記著孤定下的規矩。孤素來不喜無精打采之人,你如今在侍奉孤的時候公然瞌睡,還驚擾了孤,該當何罪?」
婢女被迫看著陸璇陰沉的雙眸,拚命憋回眼中打轉的眼淚,雙肩不斷抖動著。
代國人人皆知,興國大公主陸璇御下極嚴,壞了規矩的侍從或臣下皆是賜死。
「奴婢有罪,請公主殿下責罰。」
「殿下,韻小姐回來了,正和芳華大人在外殿候著呢。」一個小侍童畢恭畢敬地在帷幔外見了禮。
陸璇放開紫衣婢女,正身坐好,對著小侍童吩咐道「快傳。」
「是。」
紫衣婢女後退一步,今夜她想來是必死無疑了,一滴滴淚砸下來。
「參見殿下。」
紫衣婢女跪在地上,淚眼朦朧見瞧見掀起的帷幔後走進兩個女人。
一個身著青色抹胸綢裙,緞制的外袍外帳綉著梅花的白色紗衣,秀髮及腰。另一個則是深紫色的緞面仕女服,梳著髮髻。
「韻兒,快起來。來,到孤身邊來。」
「是,璇姑姑。」韻兒忙快步走上前,牽住陸璇遞過的手,順勢坐在軟塌上。
「姑姑這幾日想你想得緊,便急著宣你進宮。算起來這一次你走了也有三個月,竟像是長高了些。」
說著,公主伸手似是比了比韻兒的個頭,旋即又放下了。
「姑姑,剛剛在外面聽到內室的聲音,可是這個侍女惹到了您的清閑了?」韻兒偏過頭看了一眼紫衣侍女,隨即轉過頭笑著問道。
「一個壞了規矩的奴婢留不得了。芳華,差人把這個小丫頭杖斃吧。」
陸璇的聲音平淡,但著實讓屋內的其他侍從皆是不寒而慄。
「是。去傳侍衛,把她拖出去。」芳華快步走出去,向帷幔外的小侍女吩咐了一句,復又回到陸璇身邊。
「殿下,殿下,求您放奴婢一命吧。奴婢的娘只剩奴婢這一個孩子了。殿下……」紫衣侍女看著這一幕幕的發生,對死亡的恐懼讓她縮成一團。
「參見殿下。」兩名侍衛在帷幔外畢恭畢敬地行禮。
陸璇不再看紫衣婢女一眼,懶懶地抬手,芳華會意。
「帶下去。」
兩名侍衛聽到芳華的命令,低頭進入帷幔,拉起了瑟瑟發抖的婢女。
「等等。」一直冷眼旁觀這一切的陸韻兒忽然揚聲阻止了侍衛,她偏過頭淡淡問道。「你母親怎麼了?」
「韻兒小姐,奴婢的姊妹兄弟都死在飢荒中了。娘親已經年過半百癆病纏身,爹爹也故去多年。若是奴婢去了,娘親怕是……」紫衣婢女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般,帶著哭腔道。
「嘖嘖,真是慘。姑姑,要不您看這樣,不打死她,只賞六十大板。若是撐下來,便是老天憐憫她的孝心,命不該絕。若是死了,您也不至於擔下惡名不是?」
韻兒聲音泠然,一字一句卻讓紫衣婢女驚得無法言語,她身子骨弱,怕是用不上三十大板便會要了命。
「那便按照韻兒說的,只是這丫頭的身子骨,怕是三十大板都受不住呢。你們快些把她帶下去,其他人也都下去吧,孤要和韻兒說些體己話。」
「是。」
侍衛架起婢女很快消失在大殿中,芳華仍側身立在一邊,注視著其他侍從一一離去,並未言語。
「這次,夏澄和你說什麼了?定是要你不忘亡國之恥,對不對?」
「這次陛下但是沒說這個,只是陛下說我也到了適婚的年紀,想著替我說一門風風光光的親事呢。」韻兒說著,羞紅了臉。
「哦?那你心中可是有了哪國的皇子,和姑姑說說。」陸璇不動聲色道。
「我,我,哎呀。我不想要什麼皇子,只心屬彌幀哥哥一人。」
「彌幀,是個好孩子。對了,芳華,南平郡王的身體怎麼樣了?彌幀去辰國侍疾半年,也該回來了。」
陸璇提到彌幀時,眼神冷了下,轉瞬恢復了慈愛。她放開韻兒的手,繼續把玩起放在一旁的玉如意。
「林伯父身體好多了,昨天還看了彌幀哥哥的信。他說自己已經快回到代國了呢!」
韻兒不等芳華回答,急急地接過話來。
「你這孩子,彌幀在你心中竟越過了孤不成?」陸璇戲謔地點了點韻兒的鼻尖。
「不不不。」韻兒忙擺手。「姑姑是姑姑,和彌幀哥哥是不同的。」
「是嗎?那你說,怎麼個不同法呀?」陸璇靠回軟塌上,那隻玉如意仍緊緊攥著。
「我願意為姑姑做一切,願意為彌幀哥哥放棄屬於我的一切。」
「這兩者在孤看來,是一樣的。」
「不,這是不同的。姑姑對我的恩情,對我們夏國的恩情,韻兒這一生都還不完,所以,姑姑是義。而彌幀哥哥自小和我一起在萸園長大,是韻兒一生中最重要的男子,對韻兒而言,是情。韻兒會竭力實現情義兩全。」
陸璇看著韻兒堅定的雙眸,突然抑制不住地難過。她偏過頭,正要說什麼,卻看到了前來通報消息的婢女。
陸璇抬手示意婢女。
「殿下,剛剛世子送來消息,他方才到萸園了。」
「真的?那他現在怎麼不來見姑姑?」韻兒驚喜地轉頭看向前來通報消息的婢女。
「韻兒小姐,這夜深了,城門鎖了,便是世子想進來也進不來不是?您還是放寬心,今夜便留宿宮中,奴婢要伺候公主殿下就寢了。」
「嗯,那我就先下去了。姑姑平日日理萬機,當好好休息。韻兒不叨擾姑姑,先退下了。」
說罷,韻兒起身施禮,舉止間藏不住的興奮。
「嗯,芳華吩咐小姐的乳母帶小姐去偏殿睡下吧。孤也乏了。」
「是,小姐請吧。」
陸璇靠在軟塌上,看著韻兒輕快的背影,光影重疊間,一個小女孩,一個少女重合在一處。
「殿下,韻兒小姐漸漸長大了,奴婢有句話總覺得要和您講。」不知何時回到身側的芳華將陸璇喚回了現實。
「莫不是這些年,韻兒和彌幀感情甚篤?當初,孤收養她,看中的是她的血統和那副惹人疼愛的小模樣。孤悉心栽培了這些年,始終還是讓她欠了一把火候。」
「殿下,這把火便是林世子了吧。殿下喜歡她,可也不能忘記您的目的不是。」
「過去,我想著,給予了她代國的國姓,讓她叫陸韻兒,她就是孤的孩子了。可是孤錯了,她身上的血統是寧國的。因著這點,孤便始終對她狠得下心來。放心,她的這份情,終是要斷的,尋著合適的時機便是了。」
「但是南平郡王那邊怎麼處理?林世子雖說是寧國公主的兒子,但是終究也是我代國的血脈。」
「彌幀那裡嘛,就讓他去辰國吧。林宣的葯別停,他繼續病著,彌幀便能儘早接替他離開這,成為對孤和代國有用的人。」
陸璇把如意湊到眼前,細細地端詳著上面的紋理,雙手慢慢摩挲,嘴角扯出了一抹苦澀的笑容。
「殿下,您為了代國犧牲的一切,都不會浪費的。您一定可以建立無上的功勛,成就代國的榮耀。」
「是么?可是他呀,終是不能再回來了……再有月余,我們便要和辰國開戰了,這一次,不是他死便是我活。」
陸璇眼中的那抹柔情消失了,她丟下如意,伸手扯去束髮的綢帶,一頭烏絲散落。
「韻兒小姐如今到真的有幾分您的感覺了。懲罰那名婢女是真真的未留一點情面。」
芳華替陸璇取走如意,蓋好錦被。
「這點,孤從未擔心。孤擔心,她若是當真如孤當年一般沉迷情愛,可是如何是好?」
「殿下若不是因為那段情事,又如何能認清世事,走到今天的地位?」
「顧淮錚他這些年會變成什麼樣?一想到他,我便想到我的韻兒,她那是還那樣小,那樣可愛。可張氏那個賤人奪去了她,奪去了我和顧淮錚在一起的機會。父皇偏心其他皇子,孤和弟弟若是不先發制人,便連命都沒有!可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
陸璇哭成一團,芳華見此忙俯下身去輕輕摸著背給她順順氣。
許久,陸璇睡去了。芳華躡手躡腳地來到外室,看見幾個小丫頭強忍困意,忙上前挨個喚醒。
「一個個膽子忒大了,今天那個剛被罰,今夜便敢如此?韻兒小姐怎麼樣了?」
「大人,韻兒小姐回去便沐浴睡下了,並未說什麼。只是眼角眉梢難掩喜色。」一個略大些的婢女應答到。
「那便好了。」芳華轉身欲返回內室。
「大人,那個婢女打到四十個左右板子的時候受不住了。」
「死了?」芳華不知為何,竟如此同情那個女孩,但是礙於身份仍端著自己的身段。
「是的,大人。」
「先拉下去,等公主醒了再發落。」
「是。」
芳華復又轉身,一邊走,腦海中一邊浮現出韻兒的樣子。
陸韻兒長相極為美艷,剛剛下令處罰婢女時,杏眼中儘是冷漠,嘴角不經意噙起一抹微笑,她雖年少,卻因為陸璇這些年的言傳身教,一舉一動像極了陸璇。
想著明日的種種事宜,芳華再也抑制不住睡意,合衣卧倒在軟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