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她伸了伸打酸了的手臂,沖著素錦背影鄙夷說道:「老太太這樣每日給,她也真就每日跑,成天打著二少爺的旗號來要東西,老太太對她指桑罵槐,她也當做沒聽見,臉皮真夠厚的。」
從屋裡出來的王嬤嬤剛好聽到這話,笑得頗具深意,「我就說素錦姑娘不簡單,要不怎能在二少爺跟前待那麽久呢?」
馬婆子瞅了她一眼,「就她那鋸嘴葫蘆惹人嫌的樣子還叫不簡單哪?要我說,二少爺如今是行動不便,沒有其他好人家的姑娘肯嫁進門,才會輕易被她勾搭上。」
王嬤嬤笑了笑,「你這話說得就不妥了,二少爺可是人中龍鳳,即便是雙腿不便……那也不代表就娶不到好人家的姑娘。」
馬婆子忍不住的咧開嘴,「哎喲!你可別笑死我了,王嬤嬤,我可不像你一樣喜歡錶面說和氣話,現在誰不知道府里的天早就變了多少回了。不是我說二少爺的閑話,以大少爺那德行、那品貌,就夠穩妥了,如今再加上大少夫人做臂膀,大少夫人可是何尚書的嫡女,有她在,大少爺是當定了沈府的主子。你再瞧瞧二少爺,他能娶得了大少夫人這樣的官家千金嗎?」
王嬤嬤也不再接她的話,扭身自小院里離開了。
馬婆子口水一堆,自己說了個沒趣,看了眼地上僵挺的墨梅,不耐煩的對旁邊幾個小丫鬟喝道:「把人抬走,先用水潑醒了她,再關起來!」
沈家在京城已有落戶百年的歷史,家族中幾代清流,到了沈東岩這一脈,便達到了鼎盛,入了翰林院,做了翰林學士。
如果說沈東岩這一生是天縱英才,一路青雲直上,步步高陞,那麽到了沈洵,便是天妒英才了。
沈東岩中年得子,唯沈洵這一獨苗,家學淵源,耳濡目染,沈洵十四歲時一篇〈京華賦〉上達天聽,壓了整個京城的少年公子。
真正是冠蓋滿京華,多少羨慕多少嫉妒。那一年,誰不知道沈洵,若是科舉入仕,一手文章提前就得了帝王青眼。
自古都是繁華有盡,福禍相依〈京華賦〉的餘音尚未消失,沈洵卻驟然病魔纏身,沈東岩請遍了天下名醫,翩翩少年郎還是廢了一雙腿。
本該前程似錦,一切更勝其父的沈家兒郎,自此如絢爛短暫的流星隕落在京城,沈東岩見愛子身殘,悲痛至深,上表陳情,卸了翰林院的官職,自請外放滄州。
早年沈東岩有個跑商的哥哥,離世很多年,膝下正好留有一兒,多年來也都是沈東岩照拂長大。
沈老太太不忍見沈家子嗣單薄,恐沈家後繼無人,便選日子拜了宗祠,過繼了沈東岩兄長的遺腹子,這個人就是如今沈府的大少爺,沈文宣。
而沈洵殘了之後,就一直待在偏僻的東院,將自己與沈府隔絕,一晃八年,從未踏出過大門半步。
沈府的人也漸漸不再和這裡來往,加上沈東岩外放,偌大的沈府只靠老太太和沈文宣執掌了。
沈洵兩耳不聞窗外事,每日素錦伺候完洗漱用飯,又一刻不得閑地去熬藥,有時花期和阿久看她忙活,有心想幫忙,卻又插不了手。
東院一共有四個大丫鬟,其中素錦是貼身侍奉,花期負責院子里的散事,阿久負責小廚房的開銷用度,荔兒專管衣物的裁剪和漿洗。
這幾個丫鬟平時得閑的時候都在沈洵身邊伺候,按說素錦該是最清閑的一個,可偏偏就是她最忙。連和她最親近的花期都感嘆,素錦為少爺做的許多事情,細緻到她們完全望塵莫及。
雖說同樣伺候了這些年,可有些事她們就完全做不到。
七月炎熱夏天,花期早晨便提了水壺去澆水,澆到一半,看見素錦正在低頭修剪一株白蘭花。
她行過去笑道:「素錦姊姊。」
素錦也沖她一笑,「怎麽起得這樣早?你平日辛苦,該多睡會兒才是。」
白蘭花上露珠閃爍,素錦的笑展露在晨曦第一縷陽光之下,有種人比花嬌的味道。
素錦平時並非不苟言笑之人,只是終日忙碌,很少有閑能跟她一起聊天說話。
花期愣了下,便低頭淺笑道:「被素錦姊姊說辛苦,我真的要羞愧的鑽到那邊的樹下了。」
兩人說笑了會,花期邊拿起小剪刀幫素錦一起修剪枝葉,邊問:「近日你似乎都沒去老太太那了。」
素錦道:「嗯,少爺的藥方改了,一些藥材咱們自己就有,況且現在那邊也忙得不可開交。」
聞言,花期不由得感嘆,「大少夫人真是個有福氣的,才進門不到一年就有了身孕,如今都四個多月了。」
墨梅的事鬧騰了一陣子,大少夫人許是心情受影響,突然感到不適,請了大夫來看,方知有孕。
素錦的笑一時淡了些,「是啊。」
花期欲言又止,良久又嘆了口氣,也不知想起什麽,低頭默不作聲的將剪落的花葉收集起來。
素錦不明白她怎麽了,只得也沉默了。
後來是素錦先開了口,「前段日子被老太太懲治的那個丫鬟墨梅……你可知道後來怎麽樣了?」
一提到墨梅,花期的手就頓了頓,既詫異素錦主動問起這事,也是正好觸動了她的心。
她當下忍不住的道:「姊姊有所不知……」話才起頭,似乎不忍就停住不說了。
素錦更覺詫異,「怎麽了?」她想到某種可能,有些遲疑的道:「莫不是打死了?」
花期也不再藏著掖著,痛惜地道:「若真是打死倒也罷,後來不知老太太怎地,居然想著要把墨梅賣入窯子里,做……做賤奴。」
素錦震驚,賤奴老太太居然做得了這等事?她怎麽也不敢相信。若真如此,那還真不如索性打死了墨梅,讓她落個乾凈。
素錦由感而發,「就算老太太氣她勾引大少爺,覺得她行為不檢,也實在不該這樣狠。」
花期直搖頭,一起了頭,話就如竹筒倒豆子般再也止不住地往下說:「雖說都是奴婢,可奴婢也是分三六九等,不看僧面看佛面,墨梅畢竟之前是大少爺身邊的一等丫鬟。可她後來被打成那樣,大少夫人卻不聞不問,就連最後把墨梅賣做賤奴,她也未曾為墨梅求過半句情,好歹是大家閨秀,怎就這麽狠。即便外人說大少夫人千好萬好,她也……」未必真的很好。
素錦跟著一嘆,「既是大少爺的屋裡人,最該憐惜她的,不更該是大少爺嗎?」
花期語塞,滿腔想說的話驀地堵住了。女人何苦為難女人,千絲萬縷牽連的背後,都是那個默不作聲的男人。可是若大少夫人的舌根都嚼不得,她又怎能再嚼堂堂大少爺的舌根呢?
一個早上,就在兩人長吁短嘆中度過。
默默地修剪完花花草草,提了水壺要走的時候,花期低聲和素錦道:「不是說大少爺跟大少夫人恩愛嗎,恩愛又怎會寵愛墨梅?都說墨梅勾引,可她畢竟只是一個丫鬟……總歸一個巴掌拍不響,能怎麽勾引呢?」
聽了這些,素錦除了嘆息還是嘆息。
兩人並肩朝院子走去,花期在東院生活了八年,八年間也幾乎未曾和外面有過交集,對於那位後來過繼到沈府的大少爺沈文宣,印象也是淡淡的。
偶爾在府門外遇見,便行禮叫一聲大少爺好。印象里,他似乎是個謙謙君子,可是經過這次墨梅的事,花期心底對他當真是沒了一絲好感。
來到了沈洵的房門口,素錦正要推門進去,卻被花期拉了拉袖子。
花期眨著眼,輕聲說道:「我是想……要是換了咱們被打成那樣,二少爺定然不會見死不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