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素錦微微笑起來,頓了頓道:「少爺是個好人。」
花期也淡淡笑了,隨即低下頭朝一旁離去。她們幾個何其有幸,在這樣奴婢身如草菅的地方,能遇到沈洵這樣的主人。
素錦推門而入,沈洵卻不在屋裡,被子疊得整齊,裡面只有荔兒獨自在桌前發愣。
「少爺呢?」素錦問她。
荔兒聽見聲音才回頭,見是素錦,便笑道:「少爺自己推著輪椅去外頭了。」
素錦心頭一跳,「沒叫人跟著?怎麽不叫我?」
荔兒抿嘴笑道:「少爺故意躲著姊姊呢,特意吩咐我們不要告訴姊姊,不然姊姊又要念經一樣叨念了。」
素錦難得被噎了一下,想了想,又無可奈何的笑。她走上前,看見荔兒手上拿著一個捲軸,便問:「這是什麽?」
荔兒低頭看了看,不由得嘆道:「這些都是少爺原來作的字畫。」
桌上琳琅擺著的都是舊時字畫。素錦問道:「好好地拿少爺的字畫干什麽?」
荔兒眼圈有些泛紅,「是少爺,非要我把這些都燒了。」
素錦怔然。「為何?」
荔兒垂首看著畫卷,難過地道:「今早我本是替少爺把書架都擦拭乾凈,沒想到少爺忽然讓我燒掉這些,也不知為什麽。」
沈洵的心思向來難以猜透,他看似漫不經心,誰知他心裡是如何想的。
「素錦姊姊,老天怎麽這麽不公平,少爺這樣的才情,怎忍心讓他……」
「別想這些了。」素錦說著扯下了她手裡的捲軸,「這些東西都給我吧,你去看著綉娘,要過冬的衣裳做好了沒。」
荔兒點點頭,抹淚走了。
素錦望著桌上那些東西沉默了良久,想想還是將它們都收拾了起來,重新放回靠牆那面書架上。
這些曾經滿京城都千金難求的詩詞畫作,若是就此付之一炬,委實可惜。
素錦如何不明白荔兒想說的,沈洵滿腹文章卻屈居人下,怎解公平兩字。
沈洵繞了一圈,回來就趕著飯點兒,阿久忙把飯菜捧上桌。
他吃了兩口,還挑剔,「近日的菜色,似乎素了些。」
「少爺不是一貫不愛吃油的嗎?」
沈洵放下筷子,「可是這些菜不僅無油,而且無鹽。」
阿久臉紅,抬眸看了看花期。
花期端起旁邊一小碟還未動過的,小小嚐了一口,片刻面色也微赧道:「少爺,奴婢嚐著……似乎還行。」
「還行?」沈洵似笑非笑望了望她,朝輪椅後一躺,「撤了吧。」
阿久更是不安起來,少爺的飲食一向是她負責,從未有過像今日這樣讓沈洵不吃扔了筷子的。
可他說撤了,就只得撤了。
一旁花期道:「少爺今日沒吃飽,要不奴婢再去廚房拿些點心來可好?」
「若有桂花糕,就端些來吧。」
花期忙接話,「有的。」然後朝阿久使眼色。
阿久帶著小丫鬟把飯菜撤下去,一會就把糕點端上來,看沈洵吃了,且再沒說什麽,心底才鬆了口氣。
晚間,素錦趁幾個服侍的丫頭都下去休息了,才得空問:「少爺,您為何讓荔兒燒了那些字畫?」
沈洵放下書,默不作聲先掃了一眼書架,「你沒燒?」
「少爺八年間未曾再動筆作過一張書畫,這些燒了,就再也沒有了。」
沒想到沈洵說了句:「留著有什麽用?」
素錦波瀾不興,「奴婢意思是,要是少爺覺得礙眼,就賞了奴婢吧,奴婢喜歡。」
沈洵看了她一眼,「你永遠都有更好的說詞。」
他今日格外睏倦,只說了幾句就有些力不從心。
素錦幫他放下了靠墊,扶他躺在上面後,便準備去拉床里側的棉被。
「現在天氣越發的涼,奴婢明日將棉被拿去曬一曬,晚上蓋著暖和。」
沈洵半睜著眼,忽然問:「聽說何家過來的媳婦有身孕了?」
饒是素錦也腦袋打結,險險沒明白「何家過來的媳婦」是指誰。
半晌,她才回道:「爺說大少夫人?是,說是已有四個月余的身孕了。」
沈洵臉上流露出一絲笑意,「這豈不又是一件大喜事,還不知要怎樣操辦。」
素錦看著他,不由得心裡動了動,倘若沈洵還是原來的沈洵,何家的千金,說不定嫁的就是他。
「下個月就是中秋節了,少爺若想操辦一番,奴婢可以去安排。」
沈洵看了看她,笑道:「你以為我說這些是眼紅他們?我不過是閑來無事,同你話家常。」
一席話說得熨貼又暖心,素錦低了頭,耳根微紅。不管她怎麽努力把自己擺在丫鬟的位置上,沈洵總是一兩句話就讓她失去方寸。
素錦握著他的手,看著這樣孱弱、蒼白無力又纖瘦的手道:「少爺,今晚需不需要奴婢服侍您?」
她在沈家,是妾也是奴,奴的事她要做,妾的事……理應也該做。
沈文宣如今嬌妻美眷在懷,沈洵早已年過弱冠,卻是半分未近女色。
想想卻是有些……
燭火昏黃,沈洵半晌沒說話,素錦抬起頭看他,卻見他忽地抽回了手,身子翻向里側睡了。
素錦內心傷感,跪了少許時候,便默不作聲起來,離開了屋子。
她不知沈洵那一翻身是不是也斷了幾分情意,當晚她翻來覆去,比以往夜裡更沉重幾分。連日藏起來的疲憊也都趁機跑出來,壓著根骨,攪得她不能安寢,更加多夢。
而紛紛擾擾的夢境,是被外面不停歇的連串響動打碎的。
素錦費了好大的勁才睜開了眼,聽外面像是吵架,傳入耳朵里的儘是氣急敗壞的聲音。
她勉強撫著額頭起來,打開門走到外面。
花期正在焦頭爛額,望見素錦就幾步跑過來,「我的好姊姊,快去看看吧,阿久在小廚房大發脾氣呢!」
等素錦和花期趕到了小廚房,只見阿久叉著腰,正對著廚房一排幹活的婆子數落,氣勢洶洶得嚇人。
花期說:「少爺昨日吃飯不過說了一句,她就這樣了。」
阿久回頭看到她,嚷嚷個不停,「便是少爺不說,我這小廚房怕也開不下去了。先是說大少夫人進門,各項填補要剋扣我們東西,而今更是好,說大少夫人肚子里懷的是嫡長孫格外貴重,什麽好東西都往歸雁園裡擺,該我們的分例也給不齊全了,這存心是讓人沒法活!」
花期帶些埋怨勸道:「阿久,你也注意些,沒你這麽說話的。」
阿久索性搬了板凳坐下,「我說話怎麽了?這事兒連素錦我都沒說,本想著別太過分,我將就點就過去了。可你也聽見了,連少爺都吃出味兒不對,這還叫我們做奴婢的怎麽著?這不欺人太甚嗎?」
素錦沒開口說一句話,皺眉聽她抱怨個沒完,先是荔兒,又是阿久,這裡裡外外的丫頭們,一個接一個都忍不住了。
不只大少夫人有喜,隨著年關將近,有三四個節慶等著,歸雁園流水一樣的用著東西,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東院的開支便樣樣精簡了。
阿久坐在凳上蹺著腿,望向素錦,「素錦姊姊,這事兒要不你就稟了二少爺吧。不是我不情願背這黑鍋,只怕往後這黑鍋太大,我著實背不起。」
素錦這才出聲道:「我怕的是無須我回稟少爺,少爺心裡都有數了。」
阿久梗住,回頭揚聲道:「無論如何,現下我這廚房是燒不出好東西了,少爺要怪罪,我和我這一群丫頭們也只好受著了。」
平時阿久的脾氣也是不顯山露水的,可一旦較真起來,比荔兒還硬。
素錦昨日一夜未好眠,早已頭疼得厲害,眼下兩腿都有些虛浮,實在沒法跟阿久耗下去,她拉著花期離了小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