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奔雷八
喪儀辦的簡單,酒娘在靈堂前跪了一天一夜,期間有誰來過她不知道,但都待的不久,看過一面就走了。沙盆里留下不少燒剩的香棍,放在兩件衣裳前面,棺木的蓋也不知什麼時候被人合上了,第二天,又有人來,也沒說什麼,架上棺木就抬走了,酒娘自然也跟著他們。
大概是念著她爹娘生前的好,這些村民幫了她許多,自己組了儀隊,做了紙紮,什麼地風水好,什麼時辰下葬。
酒館只剩下她一人,趴在放沙盆的桌上,許些事情都漸漸想明白了,有時候會哭,卻是安安靜靜不鬧也不發出聲音,眼淚乾了,隔些時候,又開始流眼淚,一直這樣過了三天,一日清晨被腳步聲驚醒了。
酒娘抬頭,來人是趙十三,他帶著一捧花,站在門邊,朝她莞爾一笑,將花放到桌前的地面上,雙手合十拜了三拜。
她好些時日沒見到他了,目光緊隨,想要拿一枝花,卻被他攔下。
他歉然一笑:「這是送給大爺大娘的。」
她收回手,表示知道的點了點頭,靠牆坐著。
屋子裡很亂,喪儀那日的東西還沒有收,靈堂里只少了兩具棺木,她幾天沒挪過位置,精神萎靡,模樣也是亂糟糟的,眼下於痕明顯。
這幾天沒怎麼合過眼,想睡的時候總會被各種響動驚醒,有時候聽到自己的心跳也會抬起頭來看看,想著是不是有誰回來了,一片寂靜,腦里閃過兩個墳堆。將將也是才閉上眼,就怕萬一。
「對不起,」他向她道歉:「我娘很早就發現了,我沒瞞住,但她不知道是誰,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她不讓我去找你,每天都不吃飯,天天鬧,我擔心她,所以才……」
酒娘微微抬首。
「對不起。」
他擺擺手,並不在意,問:「你以後打算怎麼辦?」遲疑了會兒,又說:「要是你想,我們的婚約還是在的。」
酒娘看向他,看得出來,他並不是在開玩笑,問:「你還想娶我嗎?」
「只要你原意,我娘那邊我說說就好,她是個耳根軟的——」
話未說完,她打斷了他:「什麼時候放棄的?」
「啊?」他故作不知她意,沉默一會,低下頭道:「你不要命了去找他那天。我從前就覺得你不喜歡我,大約還挺討厭我,我讓你不能嫁給自己喜歡的人,被討厭是應該的,」他苦笑一聲,望著她身後的牆面:「女子嫁人時要開開心心的,以後才能也高高興興,倘若你嫁給我既不開心也不高興,那就是不幸福,是我誤了你。」
如果是先遇見他,是不是都會不一樣,可惜她沒那個運氣,也不配。眼角有些熱意,酒娘頷首,幾天來第一次笑,說:「那我就不嫁了,怕你誤了我。」
屋外雞鳴聲驀然響起,咯咯驚叫,翅膀撲撲煽動,急的想飛起來一樣,倏地跑走了,一條黑狗站在路中間,看著絕塵而去的身影,它發誓,它只是來曬太陽的。
「嗯,你好好照顧自己。」他站起身,笑出一顆虎牙,微有些失落的走了。
酒娘撿起地上的花,不知道他是從哪裡找來的這樣好看的花,她從前都沒見過,淡淡的香味很好聞,熏得人臉紅,真是每天都想收到這樣一束花。
她尋來一個陶罐,裝一半的些水,再將花插進去,拿到了陽光底下。那光可真是暖和,不偏不倚的照滿她全身,她嗅嗅自己,生怕衣服上有味道,看著花笑笑,轉身進屋打算收拾收拾。
酒館的門重新打開,酒櫃前還有個小小的聲影守在哪,手旁放著酒勺,有時候會有人來坐坐,有時候一天下來都冷冷清清的。
她和狀元爺的事還沒個清楚,有人抓著字眼亂傳起來,說她愛慕虛榮,想和公主搶丈夫,也有這樣的說法,她水性楊花,不知廉恥,表面上和趙十三好,暗地裡纏著狀元爺不清不楚。怎麼傳都無所謂,茶餘飯後的話題向來不嫌少,也許等他們說膩了,就會忘掉了。
來酒館的人越來越少,最後再也見不到誰來了,酒娘乾脆關上門,拿著一簸綉線才坐下,有人敲了敲門。
酒娘只好起身開門,好奇哪個還會來她的酒館,卻看見張生站在門前,舉著手正要再次敲下。
她立即將門關上,手腳慌亂拉著栓,怎麼上也上不好,張生在門外喊她,用力一推門就打開了,她一趔趄,撞到身後的凳子,線球掉了一地。
張生關門進來,將凳子放好,端起簸箕將線球一個一個撿起來。
她向後退,緊緊抓著裙子,眼眶慢慢變紅,瞪著眼睛,又恨又怕,呼吸都不通暢起來。
他放下簸箕,不管不顧的一把抱住了她,抱得緊緊的,恨不得將她揉進他的骨子裡,急切又懷念的吸著她的味道。
凝珠揭開酒蓋,舀了半勺酒,拿著跑到桌邊,送到擺起茶具的白衣人鼻前。
他盯著木勺,不明所以,下一秒,她就乖乖移走了,癟了癟嘴,沒什麼意思的一口乾了。
霎時,天旋地轉,腦子裡的弦『錚』一下斷了,一頭載向九靈,酒勺脫手墜向地面。他一手接著她,手指一挑,落地聲遲遲未來,那酒勺又回到了原地,被打開的酒罈上明顯貼著三個大字——燒刀子。
酒娘渾身僵硬,緊張的發抖,面色煞白,一道淚光滑下,決絕無望,問:「你是來,來殺我的嗎?來要我的命嗎?」
「不會,不會,你怎麼會這麼想?」張生壓著她的頭,好像她父母的死與他無關,他來是要解釋的:「酒娘,我好想你,見到你的時候就想緊緊抱住你,對不起,我根本沒有辦法拒絕,她是公主,當今聖上的掌上明珠,我只有娶她,我愛的是你,從來都沒有變過。」
酒娘推他,想掙脫出去,被他抱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花言巧語她再不想多聽一句,從前多喜歡現今只覺得噁心,娶誰都不重要,都和她無關!
「放開,放開,救命,放開我,救命!」她哭喊起來,他卻抱得越緊,以為她只是在和他鬧脾氣,哄哄就好。
「你相信我,我說的都是真的,我明天就要走了,你跟我一起回去,我會對你好的。」他強行說給她聽,要她跟他回去,可是,要真的跟他回去了,是用什麼名義呢?她現在可是臭名昭著,難道他要她再遺臭萬年嗎?
「救命!救救我,誰救救我!救救我!」
門『啪嗒』應聲打開,張生驀地睜開眼,還沒做反應,那人走上前一手就抓住他的后領,他一個書生自然比不了力氣,毫無還手之力,被強行拖了出去。
酒娘有點懵,那人出現到拖走張生彷彿都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摸著柱子靠上,手腳都還在發抖,氣喘吁吁望著那人身後的背簍,裡面放著兩把小鋤頭,是要去幹活恰好路過嗎?幸好。
她緩了好一會兒,門內門外兩人僵持不動,見她看過去,張生咧嘴一笑,又要邁步進來,邊說:「我就知道,你怎麼會想我走。」
趙十三守在門口,不遺餘力的將他推開,莫名瞥了一眼。他晃晃悠悠,險些要坐到地上去,扶著柱子才得以站住。
酒娘抹乾眼淚,看的其實不是他,是他身後來勢洶洶的人,心道不好,忙跑上前關門,幾個隨從眼尖,幾步走了過來。門只差一條縫就能關上,粗壯的手臂朝門上一撞,從門欄上掉了下來,寶劍一橫,擱在她頸前。
「你這麼樣?」衾頤扶著張生,生怕他吃了點虧,上看下看,關懷備至。
張生淺笑搖頭,又成了那個狀元爺,抖抖衣袖,牽住她的手,「放心,沒事的。」
「你們這是幹什麼?又要鬧出人命嗎!」酒娘不語,只看著他們還想怎麼做,趙十三一個男人,看到這樣的場景自然不能慫,要挺身而出的,也不將什麼公主狀元放在眼裡。
「幹什麼?」衾頤一聲冷笑,直勾勾的盯著他,大有欣賞他的勇氣的意思,說:「這一家人,父母無視尊卑,對駙馬心存歹意,女兒還敢覬覦駙馬,本該是要你一起死的,駙馬卻說你可憐,是因為他才喪父喪母,也看在娘的面子上,要帶你一起回去,算是補償。」
「本宮剛剛卻看到你們推了駙馬,怎麼,帶你一起回去還不夠,這個男人是誰?姘頭」張嘴便沒有好話,昵趙十三一眼,瞪著酒娘恨不能就這樣要了她的命。
酒娘不予爭辯,推開脖子前的劍,扯住背簍往裡走。
衾頤一見,怒氣更盛:「站住!你這是什麼態度?」堂堂公主怎可讓人隨意輕視,向來她說話訓人,都只能乖乖聽著,她說什麼就是什麼,去東不能往西,去西不能向東!
她仍是不理,繼續朝前走。
公主可謂氣急敗壞,攢著拳頭,眼神兇狠,道:「你們去把她拖出來!」
隨從立即走進去,『踏踏』的腳步聲整齊劃一,腰間的劍和革帶撞到一起,發出的『鐺『的一聲。聽了命令也只聽命令,不管是男是女,強勢揪住她的后領直提了起來。
趙十三被扣住雙手,怒目圓睜,那些人不拿他怎麼樣,只是限制了行動。
酒娘被提到自己主人面前放下,憎恨的看向張生,衾頤冷哼哼一聲。
「跪下!」
大漢便用力直接將她壓著去,跪在他們面前。
朝身後侍女招招手:「來,打。」
一記耳光即刻就落了下去,連人思考的空隙都沒給。
趙十三試圖掙開控制,左邊一腳右邊一腳的用力踢,人紋絲不動,手上力度也絲毫未減,只得張口大罵:「你算是個什麼公主?仗著身份來欺負老百姓,還有你,分明就是你強行對酒娘動手動腳在先,你做這個狀元就是來強迫人家姑娘的么?」
一耳光下去又一耳光響起,他急的大喊:「住手!你們沖我來!」
「胡說些什麼!駙馬豈容你隨意詆毀!給本宮打!」
張生附在她耳邊,將她環住,在她的腰上掐了一把,「衾頤,教訓夠了就行了,明日啟程還有許多事。」
她『啊呀』一聲撲他的手,沒想到他會來個這麼一招,不好意思的笑了,乖順的點頭說:「好,但是他不能留,你是本宮的駙馬,本宮的人容不得有半點污衊。」
他們這兒甜言蜜語的,那兩邊動手就沒停過,原是覺得已孑然一身,活與不活都是身外之事,可他們竟然想要趙十三的命!
酒娘抓住侍女的手,她不比尋常女子,從小干慣了粗活,力氣要大許多,抓著她的手就甩了出去。
侍女完全沒明白怎麼了,腳一歪,向她家公主倒去。
衾頤被砸了個實,一番濃情蜜意全被侍女破壞,嫌棄推開,臉上的笑又成了怒意,瞪酒娘瞪大漢,氣道:「廢物,你是做什麼用的!」
大漢有些無奈,真就光聽著公主說話,也不注意身邊。酒娘趁機就向趙十三溜去,兩側臉頰又紅又腫,手指印不知留下了多少根,到底是公主身邊的人。
酒娘沖拳腳里,拖起趙十三,眼淚又要掉下來,她想帶著他走,可大概是他們接了死令,拳腳又重又狠,三兩下就將她打趴下了。
這樣也好,就一起死!
趙十三連忙將她護進懷裡,一邊道:「你幹什麼!」
她瞟見他背簍里的小鋤頭,伸手抓了出來,藏進懷裡,趙十三也不管她要那個鋤頭做什麼,她在暗暗找機會,朝著大漢踢起來的腳挖了下去。
大漢吃痛,抱腳嗷嗷大叫,倒地打滾,就算是玩慣刀子的人,也是知道這利器的厲害。
另一大漢將刀子拔出,刀口直向酒娘前頸,劃破了皮,溢出些鮮血來,卻沒有一刀殺了她,而是等著衾頤和張生過來。
衾頤挽著張生,揚起一臉欣賞的笑,手一揮,身後走出兩人拉人地上大漢架了出去,她蹲下身,捏住她的臉,仔仔細細地看了許久,指著地上趴著的人,「你在意他?」
沒有人回答。她鬆開手,拿出手帕擦擦丟掉,退開一步,「看來是對的了,也不用打了,直接殺掉,她,不要動,這是要跟我們回京的客人。」
趙十三一身狼狽,背上竹簍被踩癟,滲了許些血,衣服上都是腳印,一激動就劇烈咳嗽起來,嗆出兩口血。他是想說話來著,一開口喉嚨刺痛不已,一股腥味自然湧上。
酒娘不著邊際的說了一句,「請你們帶我一起走。」
他又嗆了兩聲,這回是給急的,張嘴也沒有聲音,只好抓住她的手不停搖頭,一臉你不要想不開的模樣。
酒娘又重複一句:「請你們待我一起走。」
這時,一個婦人沖了進來,哭哭啼啼撲向趙十三,痛心疾首的喊了兩聲「兒啊!」,抓著酒娘就瘋扯起來,吐了一口口水在她臉上,「你這個掃把星,害死了你爹娘,也要還是我兒子嗎!」
酒娘平靜的有些不正常,任她打罵毫無反抗,趙十三倒想阻止,手一抬起就無力地垂了下來,只是被人打了一頓而已,連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婦人身後隨著十幾個人一起,面容都有相似之處,手裡拿著鋤頭掃把長棍,凡是能打人的都帶來了,都有要決一死戰的想法。
其實門口早就圍滿了人,酒娘有錯,卻也是不喜歡這公主,張家人更是說不上,一個好好的年輕伙子,說打就打的動都不能動了,紛紛從家裡拿了工具,管他的公主駙馬,只看誰的手快人多!
衾頤看酒娘的笑話看的正開心,被身側的十幾人下了一跳,回頭一看,就已經被圍住了。六個隨從走了三個,第一時間將他們護在中間,亮白亮白的刀子又長又利,要是被捅到,準是要一命嗚呼。
「刁民,你們想做什麼!」她有些擔心,卻是現在寡不敵眾,縣官又帶著人早早回去了,弄不好,她一個公主,金枝玉葉,真要死在這群人手上。
張生倒是從容,笑了笑,打起親情牌來:「各位父老鄉親,我也是這兒土生土長的人,今天發生了些誤會,動手打人是我們做的不對,賠償都會給,還請各位看在同鄉人的份上讓我們走,倘若各位原意,我保證以後會讓你們都過上好日子。」
鄉親們自然不肯。
「你的話能信?你不在的時候酒娘還偷偷照顧你娘,你還不是殺了她的爹娘!」
「是啊,白眼狼的話能信,雞都能和毛吃了!」
「今天是不會放過你的,要替老酒他們報仇!」
他本就沒什麼說話的資格,都是鄉親唯獨和他家生疏,這感情牌根本沒什麼用,反而變本加厲,讓他從了全村人的仇人。
大夥都有一擁而上的氣勢,連那三個大漢緊張不已,酒娘站起,趙母還拖著她的腿。她出乎意料的說:「我爹娘不需要你們來報仇,要是你們一開始就這樣,說不定就不會發生那樣的事,現在才來假惺惺,你們和他有什麼區別。」
就要射出的箭緊緊拴在弓上,人群里一群沉默,詫異不已,有人開口道:「酒娘,沒想到你是這麼想的,枉我們還覺得你本性不壞,他們說你勾引駙馬我們還不信,幫你說好話,你就這麼想我們,將她趕出去,趕出去!」
「哼,我本性不壞?你們不信還會傳的到處都是,你們這些人的虛心假意我都知道,還大言不慚的要和公主做對手,也不看看你們什麼身份,這麼正義,就不怕皇上的大軍踏平村子?」
一雙纖細的手從后繞來牽住她,站到她身邊,對她這番話甚是滿意,更是見到不少人臉上露出怯意:「本宮父王的軍隊都是從邊關沾了戾氣的,要是本宮和駙馬不幸喪命,你們就是走到天涯海角也逃不過。」
「所以,還要和本宮作對嗎?」
村民的氣焰漸小,不知誰帶頭第一個讓了路,其餘人見著,都跟著退開,衾頤從腰間撤下一個袋子往後丟去,正好落在趙母膝邊,笑的似四月繁花,拉著酒娘搖搖擺擺的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