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研究課題――日本（2）

這是一件很困難的工作。日本閉關鎖國的大門被敲開后的七十五年間，我們習慣於用「如此這般，但又如何怎樣」這樣令人費解的曖昧表達來描述日本人，這是我們在描述其他民族時所未曾遇到的情況。一個嚴謹的觀察者在談論到日本以外其他民族時，不會在說他們彬彬有禮后又添上一句「但是他們又倨傲不恭」。同樣他也不會做出下面這些矛盾的敘述：這個民族冥頑不靈，「但是他們很快就能適應劇烈的變革」；他們性情溫和，但又常常不服從上級管制；他們忠誠、寬厚，「但又有逆反心理，滿懷怨恨」；他們生性勇敢，但又如何膽小怕事；他們的行動基於別人的評價（即做事考慮到自己的面子），但他們又真心實意；他們在軍隊中訓練得跟機器人似的，但又經常以下犯上、不服管教；他們既熱衷於西方文化，但又極端保守、固執；等等。這位觀察者不會在一本書中說了這個民族如何普遍具有審美情趣、如何給予演員藝人以極高的聲望、如何熱衷於菊花栽培后，又在另一本書中補充說他們崇尚刀劍和武士的榮譽。

然而，這些矛盾的表述卻遍及關於日本的論著的每個角落，而且更主要的是，這些都是事實。刀與菊，二者構成了一枚硬幣的兩面。日本人生性好戰但又性情溫和；窮兵黷武但又具有審美情趣；妄自尊大但又彬彬有禮；冥頑不靈但又靈活善變；溫良馴服但又不服管教；忠誠但又叛逆；勇敢但又怯弱；保守但又革新。他們在意別人的目光，但即使別人的目光並沒有觸及自己的劣跡，自己也會陷入罪惡感。他們的軍隊受到徹底訓練，但士兵們卻具有反抗精神。

既然我們現在的任務是要了解日本，那麼我們就不能迴避這些矛盾以及其他同樣令人頭痛的矛盾。我們面臨著一個接一個的嚴峻任務。日本人的下一步行動會是什麼？我們能不能不進攻他們的本土就迫使他們投降？應不應該直接轟炸皇宮？我們能從日軍俘虜口中獲取哪些有用信息？在對日軍及日本本土進行宣傳時，我們怎樣才能在避免犧牲更多美國人的生命的同時又消磨日本人困獸猶鬥的意志？這些問題即使在日本通中也莫衷一是。當和平來到時，為了維持秩序，我們是否有必要對日本實行永久軍事管制？我們是否需要準備在日本荒郊野外的要塞中與頑固分子周旋到底？伴隨著世界和平的到來，日本是否會發生一場法國或俄國那樣的革命？誰將成為這場革命的領導者？以及日本民族是否只有滅亡這一條出路？這些問題將有許許多多不同的答案。

1944年6月，我接受了委託，從事日本研究。我受命以一個文化人類學家所掌握的一切研究技術為手段，試圖對日本民族是怎樣的民族這個問題做出一個回答。這一年的初夏，我國剛開始對日本的大規模反攻。在美國，很多人認為對日作戰還將持續三年、十年，甚至更久。在日本，人們則相信這將是一次百年戰爭。他們認為，美軍雖然取得了局部勝利，但新幾內亞、索羅門群島距日本本土尚有幾千英里之遙。日本的官方報道則拒不承認日本海軍的失敗，而日本國民依然相信他們才是勝利者。

然而6月後，形勢開始發生變化。歐洲已開闢了第二戰場，德國的投降指日可待，盟軍最高司令部制定決策時已沒有必要再像兩年半以來那樣優先考慮歐洲戰場了。在太平洋上，我軍已登陸塞班島。這場重要戰役預示了日軍的最終失敗。此後我們的士兵就開始與日軍短兵相接。在新幾內亞、瓜達卡納爾、緬甸、阿圖、塔拉瓦、比亞克等戰役中，我們逐漸看清了我們面對的敵人有多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