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日暮窮途淚滿襟
?柳仙街一聚后,許悠然送隆錦進了他家後院的狗洞,才躡手躡腳地溜回家中,誰知被二娘抓個正著。稀奇的是,二娘心情尚悅,當著爹爹的面兒,並未苛責。許悠然心如明鏡,說了些好聽的話祝二娘心想事成早生貴子,此事便就翻篇。
許悠然並不知,天已日暮,行路窮途,真正屬於自己的日子在無聲中走到了盡頭。
兩日後,許悠然喂完豬草,腰酸背痛,下山回家。她穿過小院,撩開門帘進了灶屋,只見灶上已煮好了一鍋梗米粥,蒸了幾個饃饃,桌上擺了兩碟小菜,已是算作豐富。許家老三許季人正借著跳躍的燭火,眯著眼睛看著手中的紅紙,頗為認真,見許悠然進屋,他嘆了口氣,不動聲色地將紙折好塞入袖中。
許季人雖是殺豬的,好歹在村裡算有頭有臉的……屠夫,因他手藝高超,有庖丁之才,鄉親都贊他手藝好,小門小戶想要撈點下水豬雜,也得巴結著他些。不過……許悠然瞥了眼桌上,竟是壓著一錠白銀。再看二娘坐在飯桌另一側,眼神透著一股子喜悅和瘋狂。她看起來生的低眉順眼,柔弱嬌氣,卻因年歲已高,並不十分好相與;這不,還未曾有孕,兩日來卻已穿著寬鬆的襖裙,手撐著后腰走路,耀武揚威。
「我說二丫啊,」許悠然心中暗暗不爽,自己明明有名有姓,二娘偏就用乳名來喚她,怕不是在嫉妒自己沒個會個取好聽名字的娘親,「你這女工靜不下心學就罷了,怎的還不守婦道,整日去賬房表哥那裡叨擾。我也沒有什麼別的心愿,只盼你小姑娘家家別漫山遍野地亂跑,以免壞了名節,無人再敢來說媒。」二娘語氣溫婉,但句句嗆人。
『我要是日日去賬房表哥那裡學習,恐早就識了千字文了。』許悠然如此想著,搓了搓割草而磨花的手心,再回想起許季人方才藏起的紅紙條,怕不是已有人送來了八字。她這人啊,若是對她好,必是禮讓三分;若是暗藏禍心,陰一句陽一句地不說明真心,必打他個滿地找牙。
「屠夫家有什麼人敢來說親——屠夫家的婆娘,不是一個個都心狠手辣手起刀落的么?」許悠然微笑著反駁,眉眼彎彎,若是長得白生些,說不定還是個水靈靈的可人兒。
「可不敢如此頂撞,」許季人見兩人劍拔弩張,不得已拿出幾分作為一家之主的威嚴,奈何手心手背都是肉,不想偏頗一方,他思前想後,還是選擇實話實說,他慈眉善目,柔著聲音問道,「隆家二叔,今日托媒婆帶了紅花交了八字過來,想娶你過門。我見你與他素來交好,意下如何?」他雖是粗人,不懂詩書,待人卻是一等一的好。若非如此,許陳氏也不會願意嫁他,一起過這苦日子。只是許陳氏紅顏薄命,無福消受,沒法白頭偕老。許陳氏死後,許季人戴喪兩年,若不是二娘殷勤,鄉親勸慰,也不見得會娶她回家。
「隆二叔一表人才,學識廣博,哪是村裡莊稼漢能夠比肩的,若我是你,也就嫁了。」許悠然進屋前,許季人還在猶豫著說要不要退了訂金。見此刻他已和盤托出,二娘覺著這事有了盼頭,便在一旁敲邊鼓。她去二仙廟上香之時,有人告訴她,是家中一女陰氣太重,斷了胎氣,便恨不得早日把許悠然掃地出門。
楊逸之此人,為人乖張,行為洒脫,四處飄零,心無依託,可友之,不可嫁之。許悠然知道這是她隨他去中秋盛宴最好的身份借口,卻不敢把終身大事交託在他的身上,買櫝還珠,這筆買賣她太吃虧。
許悠然二話不說,盈盈拜下,給兩位磕了三個響頭,「悠然還未報父母之恩……」
「無妨,我不過是來問問你的想法,實在不願意,咱就不嫁。」許季人見二娘顏色不善,竟是從衣兜里掏出第二張書契,緩緩開口,「今日我這作坊,可是人丁興旺。午後,隆秀才託管家交於書信一封,說是小兒隆錦在洛城念書,不幸丫鬟暴斃,此番回家就是來尋個處理雜事的丫頭。你與他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彼此熟悉不過。再者,爹爹知道你敏而好學,心有鴻途,若是願意和他去書院,正巧是了了你的心愿,也算是我對得起你死去的親娘了。」
「那是甚好!」許悠然跳了起來,衝到許季人身邊捶肩捏腿,殷勤異常,她早就和他說過自己的心愿,只是不曉得他果真掛記於心,得此爹爹,夫復何求。許悠然眼光流轉,見二娘氣得吹鬍子瞪眼(前提是她有鬍子),一箭雙鵰,頗為得意。
可這轉念一想,許季人先給了許悠然一個不那麼好的選擇,又給了她一個可以考慮的選擇,硬是讓自己心甘情願地去給隆錦那個臭小子做了丫頭。果真,姜還是老的辣。
話雖如此,許悠然確是喜上眉梢,蹲在許季人身側看那契約,當然大部分是看不懂的。許季人站起,穿過門帘去寢室柜子中取出印泥,回到桌邊,鄭重其事地交在許悠然手裡:「若你簽了,直到隆錦加冠禮為止,你都是他的丫鬟,不可忤逆他意。到時你每月交一百文月錢給你娘營生,其餘無論多少,自己處置,你看如何。」
「我要再想想。」許悠然道。
「行,你想多久都行。」許季人揉揉許悠然的頭髮,好聲道。
許悠然思索中,手裡抓著發梢,繞了幾圈,見許季人明顯有意要與二娘敘話,便道了聲去洗手,就重手重腳地跑出了主屋。等她在院子里繞了一圈,又脫下鞋子,悄沒聲息地鑽到窗戶底下,偷聽他們說話。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容不得她一個小小女子自己選擇。你你你你,一個是月錢五百文的丫鬟,一個是十兩紋銀定金的正室夫人,你咋就如此糊塗?」二娘輕斥道,似是用手打了他肩膀幾下,又被按住了手。
「是你糊塗,不是我糊塗。」許季人啞聲說道,「隆秀才早就對隆二心存不滿,聲稱其改名換姓,為不孝之徒,死後絕不能入宗祠。你看這隆二媒婆前腳剛來,後腳隆秀才就遞了書信,自是不願隆二如意。若我們結親,在村裡可該如何營生?而隆錦那傻小子早就對二丫一往情深,收做通房丫鬟,算是了卻隆錦一番心愿。等二丫學了些詩書,長大成人,也許,上天眷顧,她能給洛城裡小門小戶做個小妾,脫離隆家,便算是圓滿。」
許季人一番話,言辭懇切,情深義重。簡而言之,就是隆秀才看楊逸之不爽,將許悠然當做棋子,收在隆錦身邊卻不給名分,任由二叔瞎猜氣得七竅生煙,他才開心。這樣小肚雞腸,又昏庸保守的隆秀才,真讓人不齒。
「我看未必需要在隆家這條路走到黑,找個村裡的莊稼漢嫁了,平平安安的不也很好。你啊,老是由著她的性子亂來,未必對她是件好事。」
「行,若是丫頭考慮了不肯和隆家牽扯,你就請媒婆說媒,今年就把這件事辦了吧。」許季人遷就道。
什麼叫做進退維谷,這便是了。許悠然只覺自己是落入急流中的一片落葉,全由得水流拖拽,自己做不了主意。身為女子,便是她此生最大的錯誤,她垂下眼帘,掩住了心中的失落,往井邊走去。
第二日,許悠然去山上許陳氏和許大丫的墳上坐了一整天,才算拿定了主意,回家后,在隆錦的契約書上摁了手印。
待到約定好的那天,許悠然早早起身,給全家做了早飯,收拾包袱,向父母二人做告別,便去了隆家。春寒料峭,北風呼嘯,吹得她臉一陣生疼。隆家與許家同村,不過距離半里,風景卻是不同。許家泥巴小院,而隆家則是高門大院,三進三出,門口懸挂著匾額,不知提了四個什麼字,門邊左右,各貼了紅色的對聯,看起來還有春節的喜氣,熱熱鬧鬧的。
許悠然未曾去敲門,抱著包袱獨自孤零零地坐在樹下,她環顧四周,明明是從小到大熟悉的場景,卻顯得格外陌生。過了一炷香的時間,大門緩緩才拉開,車夫牽出一頭騾子,套上馬鞍,掛上車廂,回了院子,沒過多久,車夫帶著隆錦,隆錦帶著小廝,提著大包小包開始裝車,許悠然遠遠地看著,大約是些米面藥材,甚至還有炭火和鹹肉,估計後者是給先生的贈禮。
許悠然剛想上前和隆錦打招呼,只見得大門中走出一行三人,為首的就是那村中長老隆秀才。隆淵身著玉色襕衫帶皂色緣邊,兩側寬擺,系一條絲綢做的腰帶。時過境遷,原是官宦人家御用的綾羅綢緞,有頭有臉的人家也未嘗不可穿戴;但隆家古訓,不可驕奢淫逸,原是過了五十可穿綢緞,到了隆秀才這兒,便成了細細一根腰帶。
至於隆秀才身邊的兩人,雖粗布麻衣,卻依舊顯著威風,特別是名叫隆冬的小廝,橫目怒視,眼神直勾勾地掃了一圈,像是山中呼嘯而來的鷹隼,帶著些殺氣。許悠然聽聞前幾日有隊來村裡討賭債的惡棍,三言兩語就被隆冬給勸了回家,這人著實不可小覷。
隆秀才叮囑了隆錦幾句,便招手讓看起來怯生生的許悠然上前去,「你就是許家的二丫頭吧,日後隆錦可要托你照顧了。」
「老爺,應是隆家的丫頭了,該賜個別名。」隆冬粗聲粗氣地說道。
「無妨。」隆秀才擺擺手。
「能夠在公子身邊伴讀,已屬悠然之福。」許悠然言下之意就是不取名也罷,她心道,連個家門都不讓進,更何況賜名;說到底,她和隆錦,不過是隆秀才手中,挫敗二叔銳氣的工具罷了,其餘都不重要。
敘話一番后,隆錦和許悠然在隆秀才的注視下,上車啟程。等車走了數百步,隆錦終於卸下了在父親面前的拘束和沉默,絮絮叨叨地和許悠然說道:「小泥鰍,你夜裡睡得可好?我到了三更才假寐了段時間,甚是忐忑,就怕你不來。見你如約而至,我是大為歡喜,今兒可能睡個好覺啦。」
「我許悠然一言,四匹騾子難追,怎麼,怕我放你鴿子不成?」只要和隆錦在一起,許悠然心情就格外的暢快,一時間把近日來的煩憂都忘了大概。她伸手推開木窗,窗外樹木莊稼正在抽發新芽,一日一變,已是與何隆錦兩人徒步去洛城聽書的光景大有不同。
隆錦望著窗外,小聲道:「雁比翼,南飛去,何時返,何時歸。」
許悠然臉上笑嘻嘻的,心中卻道,不歸便不歸,不返便不返。她目光一轉,只見隆錦正轉頭看著自己,兩人目光交匯,居然有些麻酥酥的感覺,她心中一緊,無聲地說了聲抱歉。
那日上山祭掃,楊逸之手執摺扇,大喇喇地坐在她的身邊,絲毫沒有顧忌。他見許悠然目光閃躲,不敢直視,便已明了在許悠然心中,自己還是差了些分量。
但他並不在乎此番得失,這才是楊逸之可敬,而又可怕的地方。
「七月十五,洛城門口,我帶你去京城赴會。」他拋出火苗,只待那飛蛾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