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陽春白雪和者寡
?因山賊之事,一行人在澤城耽擱了兩日,第三日才重新上路。這伙山賊為禍四方殃及鄰里,此次被捕的不過是個分支,大本營仍在晉山上逍遙法外肆無忌憚。萬木書閣以說書為生,並非刀槍劍雨下的俠客,南舵當務之急是平平安安地與北舵匯合,再按時去京城赴會,沒必要和一夥山賊糾纏不休。
就此別過澤城后,一路上道路顛簸,泥灰翻飛,旅途不適。許悠然在驢上坐得腰酸背痛,加上行路枯燥,漸漸失去了第一日出城時的歡呼雀躍,只想快點進城落宿。
行了大半日,正午陽光毒辣,冷杉才下令就地休息,吃些乾糧果腹。
於是許悠然、隆錦和紅葉李三個年齡相仿之人找了處樹蔭,栓上騾馬驢子任由它們自己啃食,自己則邊談天說笑邊吃起餅子來。楊逸之靠在樹榦上,掏出隨身帶著的酒囊,小酌幾口。他看著三個少年少女聊天嬉笑,不禁回憶起自己年少時不知憂愁的時光來,便眉眼含笑著舒展了四肢,隨意拾撿了片落葉,以一葉障目,打起盹兒來。
兩日來,許悠然在楊逸之身邊旁敲側擊,打聽這梁落秋的身份,然則楊某人指東打西,就是不肯好好說梁落秋的故事,讓許悠然憋了好大一口氣。見楊逸之正在小息,許悠然便兜了一會兒圈子,有意無意地和紅葉李稱讚起一面之緣的梁女俠來,末了,期期艾艾地嘆了口氣:「萬木書閣諸位英雄都認得她,唯有許某人被蒙在鼓裡,好生憋屈。」
「別難過,這不還有我陪你。」隆錦安慰道,偷偷從包裹里取出根胡蘿蔔,塞給梁落秋騎乘的驢子嘴裡,登時另外兩隻探頭探腦地湊了過去,想要搶食。
「陽春別鬧,這是你媳婦兒的胡蘿蔔。」許悠然說著用手掌推開隆錦所騎的驢子『陽春』,氣得『陽春』直向她吐口水泡泡。
「陽春?那你這隻難不成是叫白雪?」紅葉李撫掌大笑,調侃道,「我勸你啊,不要揮霍自己的感情給畜生取名,一旦產生感情可就沒辦法割捨了。」
「怎麼的,你們是要把這對驢子吃了過冬?萬木書閣如此缺糧不成?」許悠然漲紅了臉正欲反駁,忽的明白了紅葉李的小算盤,便放緩了語氣,淡淡道,「你們一個兩個的,都對梁女俠顧左右而言他,如此避而不談,反而可疑的很。我就是今日探不分明,日後也得查個水落石出。」
紅葉李苦笑著搖搖頭,舉起雙手做投降狀:「弟弟啊,我算是服了你了,楊叔好心帶你來長見識,你可別在南舵給他添麻煩。罷了罷了,故事本無損益,你們聽過算過,不許外傳。」
「好好好,絕不外傳。」隆錦與許悠然兩人舉起手掌作發誓狀。
「其實啊,這段傳聞雖與官兵有關,卻並非南舵諱莫如深的緣故。你們聽過《涼月女俠》么?」這紅葉李並非是說書人,而是柏迎春的徒弟,自幼習武,加上少時貪玩,武藝和嘴皮子功夫都算作半桶水晃蕩,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聽說過聽說過,怎的,這還有個前因後果不成?」隆錦急道。
「《涼月女俠》中的何又青可還記得,裕隆鏢局和雁南軒珠寶行被查封之前,何又青在關中的勢力不容小覷。何又青得勢時,他的表弟何千帆在南邊戍守邊疆,做著安南戍邊的副將,兩廂勢力盤根錯節。何又青案發之後,本應誅殺三族,但考慮到何千帆戰功累累,戍邊將領聯名上書,這才保了一命。哎……說來諷刺,何千帆闖過屍山血海,越過崇山峻岭,殺敵無數功績赫赫,沒有死在敵人的手裡,卻差點葬送在自己人的手裡,真是令人心寒。」紅葉李嘆道。
「何家一干老小,都死於非命?」隆錦似乎第一次意識到這個問題,吃驚地問道。
「老老小小,皆於午門抄斬;其餘家丁丫鬟,不是發配邊疆就是變作奴隸,原本風風光光的一大家子,就這麼無聲無息地倒了。」
「可這世人,心中挂念的不過是月牙灣里涼月面具后的容顏,好奇的不過是三年之期何又青會否赴約。至於其他……不過過眼雲煙,稍縱即逝。」許悠然涼涼說道。何又青就猶如這滅門慘案中的氣孔,只要他還活著,天還算亮堂著,就不算得真正走入黑夜。
兩人表情凝重,面面相覷,許悠然不得已將他們思緒拉了回來:「那這與梁落秋又有何故?」
紅葉李這才繼續道:「此後,何千帆被革職遣返,貶為庶民,終身不錄。原本大好的前程,便墜入谷底摔得稀碎,不過,有傳聞說何千帆是回了南山派,和少時定親的師妹梁落秋成婚,從此隱居山林不問世事。」
「大丈夫為國效力,死而後已,何千帆一生軍旅,憂國憂民,歸隱山林未必是他想要的歸宿。」許悠然小聲對隆錦說道,心裡卻道,此人有自毀傾向,不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消亡,只會越來越盛。
紅葉李賣了個關子,繼續說道:「話說一年後,安南戰事吃緊,敵軍突襲南溪小鎮,意圖突襲軍營腹背,哪知被埋伏許久的何千帆等人,殺得片甲不留,同時,兵分兩路的敵軍在樹林中被另一隊人馬生擒。原來何千帆並未離開,他撕了婚書毀了婚約,留在了南溪小鎮,保護平民百姓。那這另一隊人馬究竟會是何人?許兄弟,你可能猜得?」
「當然是我們在樹林里遇到的梁家姐妹了,你既然在說梁落春的故事,必然是此處與何千帆發生聯繫。聽聞南山派輕功卓絕,身法輕盈,擅長林中打鬥,是也不是?梁落秋氣何千帆撕毀婚約,故意與他爭個高低,是也不是?」許悠然立馬回答。
紅葉李拍手道:「許兄弟聰慧過人,著實佩服。沒錯,樹林中生擒安南軍隊的人中,就有梁家姐妹。梁落秋脾氣率直火爆,無法忍受何千帆將自己拋下,便收拾了細軟,一路從兩廣快馬加鞭追到安南。奈何何千帆閉門不見,不願讓她也馬革裹屍,客死他鄉,寧肯她心碎離去,此生不復相見。可這梁落秋哪裡甘心,便就在此安營紮寨,訓練民婦幼女,教授武藝,勢必要與何千帆爭個高低。這武藝梁落秋更甚一籌,而這團結婦幼,教習武藝的功夫,梁落春則不在話下。你也見了,梁落春率真可愛,無人不喜,於是,兩姐妹在邊陲小鎮,過的有聲有色,除了與何千帆形同陌路之外。」
話說到此,不遠處傳來重新上路的哨聲,楊逸之隨手扯掉了遮陽的樹葉,伸了個懶腰,拍拍塵土站了起來,走到三人身邊,「走吧,遲了冷杉要生氣的。」唯有楊逸之會在私下直呼冷杉的藝名,還說的像個生氣的孩童一般。
三人互相對視一眼,只得把這個故事給咽了下去,重新整裝,回到隊列里。
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一行人一直走到落日,才尋了一處靠近溪水的營地安頓下來,生火做飯。許悠然本就不是嬌生慣養的孩子,她手腳麻利地將落葉掃在一堆,疊得高高的,再用腳壓實。然後,她從板車上將捲起的鋪蓋取下,攤在了落葉堆上。
「以天為被,以地為蓋,我們算是做了次俠客,不錯不錯。」許悠然讚歎道。
「我原以為江湖人士都是到客棧打尖,再點一斤牛肉的主兒;沒想到會在樹林里就此入夜。」隆錦生活優渥,哪裡吃過露宿的苦頭,只不過當著許悠然個丫頭片子不好發作,只能說著碎嘴的閑話,暗中表達些不滿。
這時紅葉李提著一籃子番薯過來,「走,我們去溪邊洗紅薯去。」
「烤紅薯?」許悠然想起香甜的紅薯味便饞蟲四起。
「可以呀,等我柏叔打到野雞,一起埋地里烤了。」紅葉李爽氣,拉著許悠然便往溪邊去,隆錦在後跟著,暗中生起悶氣來。
溪邊冷清,南舵眾人皆在營地生火紮寨,忙的不亦樂乎。三人一邊洗著紅薯,一邊說起中午未竟的閑話來。
「後來如何,梁落秋是否如願以償?」儘管,許悠然知道世上大多事與願違。
「折騰了大半年後,何千帆終於在眾人的勸說下,與梁落秋在村中會見。哪知剛一見面,梁落秋就狠狠給了何三個巴掌。待梁落秋氣消,何千帆才將她抱在懷裡,重新向她許下婚約。」
「哇唔……」讚歎聲剛一出口,許悠然就捂住了嘴,此刻她可是個隨行照顧楊逸之起居的小廝,怎能做出丫頭行徑。
「如此,村中張燈結綵,布置婚禮,準備大宴三日。梁落秋穿起帶來的婚服,英姿颯爽間,又帶著幾分女兒嬌媚。她正坐在閨房裡,等待轎子來接,卻見梁落春慌忙進屋。原來,安南士兵知道何千帆成親,想挑酒過三巡之時偷襲,哪知被巡邏的官兵給撞見,何千帆得知,脫下婚袍便拔出長劍衝出了茅屋。」
許悠然長長嘆了口氣。若是此行何千帆得勝,他們也不會在樹林中遇見姐妹兩了。只是不知道,一身紅裝的梁落秋,孤零零地坐在床榻上,聽著失而復得得而復失的未婚夫陣亡,是何心情。
「為了偷襲成功,安南敵兵派出了史無前例的陣容,何千帆奮力頑抗,終是不敵,未能見梁落秋最後一面。而梁落秋則當機立斷,和梁落春施展輕功,連夜去軍營報信,帶來援軍,這才救下了村子……」
「只可惜她沒有救下自己的男人……」許悠然別過身去,擦去了眼角中的一滴淚。
良久,三人只顧著洗紅薯,污泥隨著溪水漸漸順流而下,消失不見。
「後來呢?」隆錦遲疑著問道。
「如你們所見,梁落秋將喜服深深埋在了安南,埋在了失去何千帆的地方,又過了半年,才聽聞她帶著妹妹梁落春,從此浪跡天涯,行跡飄忽。」紅葉李用手指摸了摸鼻子,「如何,我個武夫說起書來還算過得去吧。」
「唔,沒有波瀾起伏,不夠引人入勝。」許悠然晃著腦袋評價。
「那哪能怪我,誰叫他們不肯彙編這故事……」紅葉李脫口而出,剛說了半句,這才意識到自己闖了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