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仙妖兩界的局勢越來越緊張,炎麒也越來越忙了,自那日遇到后,已有五六日見不到身影。
幽柔自那次以後,再也沒有來找過天音麻煩。偏這幾日幽柔總是時不時地出現在天音的視線里,有時是在路角的石頭后,有時是藏在院里的柱子后。無一例外,被天音一發現,立馬轉身就跑。
但看幽柔的眼神,卻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憐憫,眼睛隱隱地還透著些水汽,汪汪的,看得天音分外莫名。
天音也不攔著,任由她去看。果然不出幾日,幽柔終是忍不住,自己冒出來了,雙眼亮晶晶地看著天音,一進屋就坐在天音的對面,一眨不眨地看著天音。讓天音無端地就想起炎凰那張小臉來,真怕幽柔一個忍不住,撲過來叫她音音姐姐。
天音倒出兩杯茶,一杯遞給她,一杯給自己。
幽柔伸手接過,舉起茶杯就喝,兩隻圓溜溜的眼睛,卻直瞅著對面的天音,像是終於忍不住了,清了清嗓子開口道:「天音,好可憐哦!」
「咳咳咳……」天音一口茶沒吞下,差點噴了出來:這幽柔看了自己半天,怎麼突然就冒出這麼一句來了?
「你別急啊,慢慢喝。」幽柔卻一臉愧疚地挪了個位置,坐在天音的旁邊,輕撫著她的後背順氣,只是那神情卻越發地憂鬱心疼起來,「你的事,炎麒哥哥,都告訴我了,我知道你也是不得已的。」
天音抬起頭,倒有些好奇她知道了些什麼,會突然來這麼一出。
幽柔眼神一沉,小心翼翼地瞅了天音一眼:「炎麒哥哥說你本來是……是公主的,可是現在什麼也沒了,連唯一的哥哥也飛升,再也看不到了,他讓我好好對你。你也有喜歡的人是不是?你放心,我會幫你的。」
「謝謝你!」心口一窒,天音深吸了一口氣,才壓下胸口的苦澀,回頭看向幽柔那單純清亮的雙眸,緩緩地笑開。
「你不用這麼客氣。」幽柔拍了拍胸語氣堅定,突然又似是想起了什麼,道,「只要不是炎麒哥哥,我都幫你。」
天音「撲哧」一笑:「如果是他呢?」
「不會吧!」幽柔驚得站了起來,臉上全是慌亂,「你喜歡的是炎麒哥哥?可……可仙婢們說,你喜歡那個人幾百年了,你跟炎麒哥哥認識這麼久了嗎?」
「放心,不是他!你的炎麒哥哥仍是你的。」天音看她手忙腳亂的樣子,突然就不想逗這個姑娘了,「我對他沒有那個心思。」
「可是炎麒哥哥那麼好,你為什麼不喜歡他?」她好奇地問。
天音神情一沉,喃喃出聲:「心底有了人,自然裝不下了。」
「可是……你現在沒心思,不表示以後都……」
「以後……」可惜她早就沒有以後了,天音拉住幽柔的手,一臉釋然地開口,「放心,頂多半年,半年後……無論怎麼樣,我都會把炎麒還給你。」
「你說的是真的?」幽柔臉色一喜,雙眼放光地看著她。
天音肯定地點點頭。
「為什麼?」幽柔有些懷疑。
天音一笑:「我的元神被仙陣所傷,最久也撐不過半年。所以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成為你和炎麒之間的阻礙。」半年後,就算她對炎麒有了那個心,也敵不過天命。
幽柔沒有回答,神色染上了些尷尬,單手撐著頭,看著天音雲淡風輕的神色:「我倒越來越好奇,你喜歡的人到底是誰了。」
思起心底的那個身影,天音又不禁刺痛起來:「我喜歡的那個人……是這個世上,最好最好的人。」
「那……你為什麼要嫁給炎麒哥哥呢?」幽柔好奇地問,「那個人不要你了嗎?」
天音輕笑一聲,搖了搖頭。
「他喜歡上了別人?」
她再搖頭。
「他……不會是仙逝了吧?」
「當然不是!」
「那是為什麼?」
天音臉色微沉,不自覺地又摸向身側放藥瓶的位置:「因為……不配……」因為她不配,配不上他對她的好,因為她沒有時間回報他足夠的好。
幽柔聽得迷迷糊糊的,眼裡的疑惑更重,復又看了天音一眼,突然眼裡一睜,驚呼道:「你……你不會真的喜歡太子殿下吧?」
天音一愣,看著她大呼小叫的樣子,不知她又想到哪兒去了。
「可是……太子馬上就要娶鳳鳴仙子了,那你豈不是……永遠都沒有機會了?」幽柔的神情一沉,看天音的神情越發憐憫起來,臨了又用那種滿是可惜的語氣說,「天音,你好可憐哦。」
天音無奈地搖了搖頭,一字一頓地道:「我可以喜歡任何人,但衍歧絕對不可能。」
日子彷彿就停滯了下來,安靜平和得似是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回天界后,她以往總覺得時間不夠,離開了那些苦劫,她怕時間太短,不夠來留住這平和的日子。
但現在卻每過一日,都覺得似是地久天長。她明白,這是她自己給自己種下的苦劫,度不過便只能在其中煎熬。
直到再次見到靈樂。
她彷彿都感覺過了一個世紀,卻仍不敢肯定面前的人,是否只是自己的幻想。他瘦了好多,頭髮也長了不少,直至垂到了地上。身上的衣服破舊不堪,卻還隱隱可以看出,是當日她做的那一件。
「我找到你了。」他對她笑,帶著久別重逢的欣喜,他張開雙手步步走來。
她幾乎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才忍住沒有衝上前去抱住他。她想掀開嘴角給他一個笑容,卻發現掀動一分,心就撕裂一分。
他的手撫過她的臉,小心翼翼的,像是捧著什麼稀世珍寶:「對不起,我來晚了,讓你受欺負了,你別怪我好不好?」
一樣親昵的話語,一樣的態度,笑容一如往日,甚至沒有半點的責怪,只是一味地自責。她彷彿都要以為,他並不知道自己已經嫁了人,若不是看到他眼底那滿得快要溢出來的憂傷。
她倒寧願他大聲罵她,指責她,恨她入骨,或是一劍殺了她,都比此時的風平浪靜,更讓她好過。
「我真笨,早該想到你會到天界的,卻在下面找了你八年。」他輕輕綰起她額角的髮絲,專註的神情,讓她想放聲大哭,傾訴所有的委屈。
但她不能。
「靈樂,都是真的。」
「我們先回去。」他緩緩開口,輕得似是怕吵醒什麼,「回我們的茅屋,或是回我們青雲都可以。我會好好保護你,絕對會。你再信我一次,好不好?」
「靈樂,我嫁給了炎麒。」她幾乎用盡所有的自制力,才沒有脫口而出說「好」。
「不是真的。」他突然就上前抱住她,緊得好似要把她嵌進懷裡,「我知道你有苦衷,你是為了青雲是不是?為了師父是不是?你說,只要你說我就相信,只要你說是,我就把你搶回來。」
指甲早已掐進了手心,她只能越掐越深,才能就此不讓自己去抱住眼前的人,不去放聲大哭,不去求他帶她走,不拋下一切。三界之中,不會再有一個人可以對她這麼好,可以無條件無理由無原則地相信她!她很想自私一回,不管不顧地自私一回。
她最終還是忍住了,他對她越好,她越要讓他死心得徹底。她不是一個可長久陪他的人,她連自己能活多久都不知道,她怕對他越好,將來他便傷得越深。與其將來讓他永生孤獨,不如現在讓他徹底絕望。
「靈樂,我對你從來只有感激。」她深吸了幾口氣,讓自己能正常地開口。
身前的身軀微僵,他退後一步,看向她淡漠的雙眸。
「我對你,從來沒有所謂的男女之情。」她說。
他臉色微變,千百種情緒輪翻閃現,終是緊緊地盯著她的眼睛:「師姐,你是在趕我走嗎?但求你不要用這種借口好不好?你可以用任何一種方式,但別用這種,即使是假的,卻還是會讓我心疼的借口。」
「你覺得是借口嗎?」她直視他的眼睛,盡量讓自己的話不顫抖,一字一句,「你是個好人,這個世上,再沒有人比你對我更好,我本以為和你在一起,便是回報你最好的方式,但……我不想瞞你,所以我回來了,所以我嫁給了炎麒。」
「不,你騙我。」他用力地搖著頭,像是說給她聽,更像是說給自己的,「你只是不想連累我,只是為了趕我走,對不對?」
他臉上的痛那麼顯而易見,她卻仍不得不一刀刀地切下去:「靈樂,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你。」
「那你喜歡誰?大哥嗎?還是炎麒?」他神色一正,抓著她的手猛然加緊,「天音,不要騙我,他們都不是,對不對?我不相信,我在你心裡比不過他們其中一個。告訴我,你心底的那個人是誰?」
「你非得要一個答案嗎?」天音抬起頭,直視他的眼睛,「我心底的那個人,無論你怎麼努力都比不上。就算你法術再高,悟性再好,都比不上他一絲一毫。」
靈樂僵住,臉色瞬間慘白,步步後退,眼裡帶著驚愕和惶然地看著她,就連身形也開始顫抖起來:「你說的……是師父……」
天音沒有回答,她怕自己下一個瞬間便會忍不住哭出來,花盡所有的勇氣才沒有移開視線,看著他眼裡的光芒碎成星光,再化為灰燼。
彷彿過了一個永恆,他才轉身,身形似是早已經失了魂魄,一步步都似踩在刀尖上一樣,搖搖晃晃地走遠。
直到再看不到他的身影,天音才允許自己崩潰,跌坐在地上。每一下呼吸都似帶著針,刺到心都開始麻木。她只能不斷地告訴自己,自己做的是對的,沒關係,不痛,她只是做了正確的事。只有這樣,在她離開后,他才能好好的,她該高興的。
「既然這麼痛苦,為何還要那麼說呢?」炎麒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她身後,拉起地上的天音長嘆一聲,「竟然還把自己師父扯進來,你就不怕他怪你這個徒弟大逆不道。」
天音呆了呆,咬了咬牙才止住不大哭出聲:「只有這樣,他才會信。我青雲向來一師一徒,亦不是沒有過這樣的先例。靈樂最敬重的就是師父,我只能這樣才能讓他死心。」
「他這樣可不單是死心。」炎麒搖了搖頭,「你這樣,會讓他徹底絕望,傷了他亦傷了你自己。」
這個她自然知道:「與其長久疼痛,不如一次徹底絕望。他的好,我本來就無法回報,又何必留有希望,現在唯一能對他做的,就是離他越遠越好。」
「唉!」炎麒長嘆一聲,「你若是決定了,我也不好說什麼。只是承受那小子怒氣的就是我了。」
天音回過頭,這才發現,炎麒的臉上不知什麼時候青了一塊,身形也不如往常那般自如:「你……」
「看出來了?」炎麒一笑,指了指靈樂離去的方向道,「那小子一來,也不管我怎麼解釋,直接就動了手。我跟他相識這麼久,從未見過他出手這麼狠過。我竟也擋不住他,不愧是你青雲的弟子。」
「炎麒,對不起。」
「你不用這麼說。」他擺了擺手道,「這不是你的錯,誰讓我認識你們兩個呢!況且你想離他遠點,絕了他的心思,恐怕事情也不能盡如你意。」
天音疑惑地抬頭。
炎麒摸摸她的頭:「剛剛天官來傳,讓我倆前去天宮參加天宴。所以……」她必會再見到靈樂,即便她有再多的不願。
「天音,我們的婚事,本來就是天帝賜下的天命姻緣,本就要回天宮謝旨的,如此只是提早而已。你……」
「我沒事。」她打斷他的話,她早就已經決定了,不管再見不見靈樂,都不能改變。她現在唯一想的,便是怎麼儘力保住青雲。靈樂畢竟是青雲弟子,如若當真是恨了她,以他的性情,必也不會看著青雲任人欺凌。
所以……只要半年後,一切都會好起來。幽柔和炎麒會好好的,靈樂也會好好的,而她……也會好。
仙樂縹緲,聽到耳里,卻半點情緒都掀不起來。不知什麼時候起,天音覺得這天宮越來越清冷難耐,就算只是遠遠地坐著,也覺得全身刺骨冰涼。
唯有上位的那道視線,無論她怎麼忽略,仍是能感覺到那灼熱的溫度。她知道是靈樂,自開宴起他便一直不言,只自顧地喝著酒,一杯接一杯停不下來。
她只能命令自己不把視線投向那方,不去看,才能不去想。
「素聞天妃精通音律,此曲一出,才知傳言不假。」話音剛落,眾仙紛紛稱讚,鳳鳴自古琴后緩緩起身,含著溫潤的笑意,坐回了衍歧的身旁。天音這才知道,剛剛的仙樂是鳳鳴所奏。
「鳳族天生擅樂,不想天妃更是精於此道,堪稱這天界第一人。」又有仙人贊道。
鳳鳴卻只是點頭回禮,也不糾正對方的稱呼,端的是儀態大方。此次天宴原本就是為了宣布衍歧與鳳鳴的婚事,眾仙也樂得提前喚她一聲「天妃」。只是一旁的衍歧,卻皺了皺眉。
「上仙此言差矣,要說天界擅樂之輩,又豈止鳳族。」突然有仙人站起來反駁,話語卻似意有所指,「當年緣德天君,一曲百花殺,柔而萬物催生,急可殺敵致勝,堪稱世間絕曲。」
對面仙人「哈哈」一笑:「仙友說得對,可惜自天君走了后,再無人有此功力,當得這『絕曲』二字啊!」
意有所指的話,引得全場一陣轟笑。
天音的手不由得收緊,心口似是被人狠狠劃開一般的痛。突然手上一熱,抬頭卻看到炎麒輕皺著眉頭看向她,隱隱匿著幾分擔心。她深吸了一口氣,搖了搖頭,暗自又笑自己,竟會因為別人的一句話動了氣。
「你胡說什麼呢?誰說是絕曲了!」突然一個氣惱的聲音響起。天音抬頭,卻見幽柔一臉憤怒地站起來,沒想到她也來了。幽柔指著剛剛那個說話的仙人氣呼呼地道:「緣德天君雖然走了,但他還有弟子,假以時日未必不能做得更好。」
那仙人一愣,轉頭看向一旁的天音,那笑卻越發有深意起來:「哦,幽柔公主如此肯定,是料定天君的傳人,有比天妃更出色的才藝?」
「這……」幽柔語塞,回頭看了看天音,又望向上位的鳳鳴,神情滿是不確定,但又不得不往下說,「雖然不比天君,但比天妃……」
「柔兒!」炎麒厲聲阻止幽柔說下去,她年輕不懂這些,一不小心就被對方繞進去了。
「炎麒哥哥……」幽柔卻被這一聲給嚇到了,原本她也只是看不過去想幫個忙,到頭來卻弄個裡外不是人,鼻子一酸,眼裡隱隱閃著淚光。
「還未祝賀星君新婚之喜。」那位仙人卻不依不饒,轉向一旁的炎麒,明裡暗裡都帶著刺,「聽聞夫人是緣德天君的高徒,何不一展所學。讓大家開開眼界?」
「上仙言重了。」炎麒回笑著道,「內人近日身子不適,以後有機會,再展示不遲。」說著,故意攬過一旁的天音。
天音自然知道他是為自己解圍,順從地依進他的懷裡,卻遙遙地聽見咯吱一聲脆響,似是捏碎了什麼的聲音。
上位傳來仙婢一聲極小的驚呼:「二殿下,您的杯子!」她未抬頭,只裝作未見。
「只不過讓令夫人一展才藝而已,就這般護著?」那仙人話帶調笑。
炎麒卻笑得更深,輕輕拂過懷裡人的髮絲,眼裡似是盛著滿滿的深情厚意:「誰讓她是我的妻子呢,自然會不惜一切地護著。」他話意一轉,直直地看向眼前的仙人,「上仙,您說是不是?」
仙人一抖,自然是聽出他話里的暗示與挑釁。
「星君與夫人,真是夫妻情深啊!」他喃喃地回了一句,四周的仙人也開始客套地笑起來。炎麒也不否認,鬆開懷裡的天音,一一笑著回應,視線轉到右側卻突然愣住,眉頭緊皺,腳下微動了一步,似是想奔過去。天音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只見一旁的幽柔一臉的委屈。
天音頓覺一陣心酸,張口想說句什麼。幽柔卻突然抬起頭來,瞪了她一眼,意外地,她首次在幽柔眼底尋到了類似於恨的東西。天音終還是什麼都沒說出口,只是心底的苦澀卻一層比一層深。
「青雲山的絕技,我也一直想見識一下呢。」眼看著一陣鬧劇趨於平靜,鳳鳴卻狀似無意地加了一句。全場又立刻靜了下來,鳳鳴卻笑意盈盈地看向天音,「我一向熱愛歌舞,卻一直無緣得見緣德天君,天音妹妹,不知能否讓我一長見識?」
天音一愣,抬頭看了看旁邊的炎麒,他卻似是沒聽到鳳鳴的聲音一樣,只是一臉心疼地看著幽柔的方向。她輕嘆一聲,直看向鳳鳴:「你確定?」
單單三個字,淡淡的卻不帶任何的情緒,鳳鳴嘴角一抽,不知為何,聽到這話,她的眼神卻有些不確定起來。
「鳳鳴,夠了。」衍歧低聲喚了一聲,隱隱夾著幾分斥責的意味。鳳鳴一向乖巧懂事,卻明知天音不精於此道還提出來,的確做得有些過了。
鳳鳴卻被這一喚,下定了決心,臉色沉了沉,立馬又恢復了那溫和的笑意:「就不知天音妹妹,願不願實現我這個心愿?」
「鳳鳴!」衍歧一愣,驚訝於她的堅持。
天音卻緊了緊手中的杯子,緩緩地站起身來。手裡緊緊地握著赤姬,環觀全場一周,緩步走向中間,邊走邊道:「關於器樂,我的確沒有天妃精通,而舞,我只會一曲——無憂舞。」
意外地,鳳鳴的臉色,瞬間慘白。
天音能感覺到她說出這個名字的同時,前方那灼熱眼神瞬間折射出來了憂傷。眼前彷彿又浮現出凡間那座彷彿承載著她所有幸福的小茅屋,她握著那雙全世界最溫暖的手說:你若是喜歡,以後我便常跳給你看,只給你看。
可最終她還是失言……
曾經她跳這舞,是為了他毫無保留的真心,現在親手粉碎這真心的卻也是這舞。
腳步輕旋,一時間恍如萬丈霞光拂照,隨著赤姬的低鳴,場中幻景如畫。無憂本是神曲,一舞而萬物蘇。天音雖沒有仙力,單憑著一曲舞,也令得百花齊飛,仙鶴齊鳴。彷彿天道永恆,盡在此舞曲之中。全場頓時沒了一絲的聲息,只有那舞靈動地在場中飛揚,一人一扇渾然一體。
她用盡全力在舞動著,直到靈樂眼中的光,一點點地暗淡成灰,再掀不起一絲的波瀾。他彷彿已然失了心魂,除了端起桌上的酒一杯杯地灌下肚,再沒有其他的動作。
衍歧卻在同時猛地站了起來,直視著場中的人,腦海中彷彿有什麼一瞬間炸開來。原本就存在的疑問,更是在這一瞬間「嘩啦啦」地撕開了一大半,這舞……
眼前飛舞的人,化成了一個小小的身影,與心底的那道身影緊緊地重合起來,令他瞬間忘了呼吸,心底更是翻江倒海地混亂起來。他不自覺地抓住旁邊鳳鳴的手,似是要確定自己的心思一般。
不會的……不會是他想的那樣。
而旁邊的鳳鳴,卻似沒有感覺到一般,臉上沒了一絲的血氣。
一舞完罷,全場仍是久久沒有聲響。
天音回到座位,卻見炎麒已經不見了,她抬頭看向右側,果然幽柔也已經離開了。
「不愧是神曲無憂……」半晌,眾人才反應過來,卻全都變了臉色,好像是被噎到了一樣。
「緣德天君,不愧是天界第一戰神,就連徒弟也……」
「名師出高徒啊,我還是第一次見這麼震憾的舞曲。就連當日天祭……呃……呵呵。」
「我倒不是第一次見,上次是……是……」一位仙人突然似是想到什麼喃喃了幾句。
天音卻只是緩緩地走回座位,拿起桌上的酒輕抿一口,看向旁邊的空位,心底說不清什麼滋味。
她無意抬頭,卻剛好撞上靈樂的眼神,卻沒有像之前那樣灼熱,只是緩緩地轉向她身邊的空位,眉頭卻一寸寸地加深,手緊緊一握,突然站了起來。
她心底一驚,卻見他再次瞅了瞅她旁邊的空位,看了看她,眼裡盛滿了心疼,慢慢又化為無邊的憤怒。突然轉身向後方而去,那腳步滿滿的都是怒氣。
他想幹什麼?不會是認為炎麒故意扔下她吧?她心底一慌,立馬跟著他走了過去,千萬不要干傻事啊!
天宴又恢復了之前的熱鬧,倒是沒人注意到幾個人已經離席,只不過主位上的兩人,卻都轉開了心思,各自想著自己的事。
「對了,我想起來了。」突然,一位仙人高聲出口,「我說這無憂舞怎的這麼熟悉,一千年前,天音公主曾在瑤池會上跳過這個舞。」
「哐當」一聲,衍歧手裡的杯子落了地,摔了個粉碎。只覺一聲驚雷直直地打在頭上,他猛地站起來,看向那位說話的仙人。
「你確定,千年前她參加過瑤池仙會,跳過這個舞?」
那仙人一愣,似是不明白為何衍歧會這麼激動,但還是規矩地答道:「回太子殿下,自然是確定的。當時天音……她還是個小孩,本是不該參加此種仙會的。她好像是偷偷溜過去的,為此先天帝還發了一頓火。參與仙會的仙人也便未再提此事。」
衍歧身形一晃,步步後退。一些故意被忽略的事隱隱地浮出水面,擊得他無力還擊。是她,真的是她,他放在心底一千年的影子,原來是她!
他從一開始就認錯了人。
衍歧猛地轉頭看向下位,卻見那個座位已經空了。突然一陣恐慌襲向心頭,他轉身離席而去,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就這麼著急,只是心裡空落落的,只想找到她,彷彿找到她才能填補那空洞。
「太子?」
衍歧的突然離席令在場的仙人都一愣,原本此宴就是以太子和未來的天妃的名義舉辦的,現在主家突然走掉,大家不免面面相覷,紛紛看向唯一留在主位的鳳鳴。
卻見鳳鳴也只是呆坐在座位上,沒有出聲解釋,只是抓著杯子的手,似是在隱隱地抖動著。
靈樂走得急,天音追了一段,卻突然失去了他的身影。心裡卻越發地著急起來,只怕他萬一要是做出什麼事,會引來更重的責罰。如此想著,腳下越發走得快了。
走了一會兒,隱隱聽見爭論的聲音,她心中一緊,立馬尋聲而去,遙遙地卻發現前方兩個身影,細一看果然是炎麒和幽柔。她頓時鬆了口氣,看來她比靈樂先一步找到他們,正想上前去,卻被幽柔的一句話狠狠地釘在了原地。
「我恨她!」幽柔滿臉的淚痕,眼裡都是不甘與委屈,「明知道不應該,但我還是恨她。為什麼……為什麼……她可以坐在你旁邊,為什麼你要對她那麼好?你原本是我的,是我的!」
「幽柔……」炎麒拭去她臉上的淚水,卻止不住那眼淚奔騰的趨勢,只得上前輕輕地擁住她。
「炎麒哥哥……」她卻哭得越發傷心,「看到你喊她夫人,我好傷心。明知道不是真的,我還是傷心。為什麼偏偏是你,為什麼她偏偏要搶我的。」
「幽柔,這不是她的錯。」
「那是誰的錯?是我的嗎?」她眼底的恨意那麼明顯,明顯到多看一眼都會心痛致死,「她為什麼要回來,為什麼要回到天界?她要是不回來,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天音腳步一頓,不由得就退了一步。對啊,她為什麼要回來呢?為什麼要回到這裡?她原本就是個不受歡迎的人。
「如果她不在就好了,如果她從來沒回來過就好了。」
如果她從來就不存在,如果她早在凡間魂飛魄散了,是不是大家都會好過一些。炎麒可以娶幽柔,靈樂可以無憂無慮,或許……就連師父也可以活過來。
原本,她只想安安穩穩地活著,不去奢望不屬於她的東西,就算只有半年也好。可是她突然明白,原來活著本身就是一種奢望了。她無比憤恨自己,為什麼存在著?為什麼還要活這半年?是不是……是不是從一開始,她就不應該存在呢?
「炎麒哥哥……帶我走好不好?我們走得遠遠的,再也不回來好不好?」幽柔的聲音越發低沉,每一聲都似在哀求,都在凌遲著炎麒的心,也凌遲著天音的心。
終於……
「好,我帶你走。」
「那天音呢?」一聲凜冽的聲音響起,似是夾著寒冰一般,打斷在場的兩人。靈樂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在了他們面前,臉色冰冷得可怕,直直地盯著炎麒,彷彿下一刻就會把他生吞活剝。
「那我師姐呢?你打算置她於何地?」
「靈樂……」炎麒心驚於他的憤怒,本能地把幽柔護在身後,無奈地道,「你聽我說,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樣。」
靈樂的語氣卻越發冷:「我親眼所見,你扔下師姐一個人面對眾仙的羞辱,卻跑到這兒來與她私會。你搞清楚,我師姐才是你的妻子。」
「靈樂,你聽我說……」
「閉嘴!」靈樂厲聲打斷,怒氣瞬間爆發出來,眼底卻藏不住深淵般的傷,「師姐說……從來沒有喜歡過我,比起我來,她更願意嫁給你。所以……我才願意把她交給你。因為我相信你一定能好好地對她,免她驚免她苦。我……我那麼努力地想要忘了她,而你……明明答應過我,會代我好好對她的,現在……你就是這樣對她好的嗎?」
靈樂目光一冷,手間寒光一閃,一柄長劍已經出現在手心裡。
炎麒一驚:「靈樂!」
「我早跟你說過,若是你敢辜負師姐,我會讓你生不如死!」
「靈樂,慢著……」
炎麒急急地解釋,可靈樂哪還聽,揮劍就攻了過去。一邊打還一邊高聲地控訴著,似是說給炎麒聽,又似是說給自己聽。
「你竟然要帶別的女人走,我絕不容許!師姐說過,最怕被人扔下。我發過誓,絕不會再讓她孤單一人。即便是你,也不可以!」
靈樂氣過了頭,彷彿陷入魔障,一招一式半點餘地都不留,他雙目赤紅,已經分不清是憤怒、怨恨,還是發自內心的悲傷。
炎麒抱住一旁的幽柔閃到一邊,再飛身而起,不得已在空中跟靈樂打了起來。
那聲聲泣血的控訴,一下下直擊著天音的心,她都已經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過去的,用盡了全力,才忍住不哭。
「靈樂,住手。」
可靈樂早已聽不到她的聲音,只是一味地與炎麒動起手來,拼盡了全力,不管不顧地想傷到對方。炎麒心知靈樂是誤會了,卻又苦於不能解釋,一邊要盡量躲避他的攻擊,一邊又不能出手還擊,身形甚是狼狽。
「怎麼辦?怎麼辦?」幽柔驚得六神無主,卻又插不上手,只能著急地拉著天音。
「去找天後。」天音指了指天宴的方向,「讓她來一趟,記得別驚動其他人。」
幽柔點了點頭,剛要轉身,卻見前方的路上,遙遙走過來一個人,正是衍歧。
衍歧看到天音,臉色先是一喜,走近幾步,才發覺天空打鬥的兩人,先是一愣,繼而眉頭皺了起來。
衍歧高聲喝斥道:「你們倆這是幹什麼?」
可惜天上兩人斗得難捨難分,沒人理會,特別是炎麒避得很是辛苦。
「靈樂,你冷靜一點聽我說!」炎麒趁著他攻擊的空隙努力解釋,「我跟天音是不可能的,幽柔自小便跟著我,我們……」。
「閉嘴!」靈樂卻越發暴躁,剛剛那般無節制地灌酒,本就醉了個七八分,此時已經氣紅了眼,更是聽不進任何話,「我只知道你辜負了師姐,而幽柔……我就不信你不知道,她已經許配給了妖界皇子,父君明日便會下旨。」
「你說什麼?」炎麒身形一頓,猛地抬頭看向靈樂,眼裡滿滿的都是不可置信。
就連下方的幽柔也愣住了,僵直著看向一旁的衍歧:「太子殿下,他……說的可是真的?」
衍歧眉頭皺了皺,終是點了點頭。幽柔彷彿一瞬間氣力全抽盡了,癱坐在地。
「不……不可能。」炎麒神色迷離起來,瞪向對面的靈樂,厲聲否認,「你騙我!天帝不可能這樣賜婚。」
說完,手間一緊,再不退讓,全力打了起來。
一道道凌厲的仙氣,在空氣之中碰撞,發出更大的聲響。靈樂躲閃不及,被炎麒突然反擊的劍氣撞了個正著,而炎麒也好不到哪裡去,手臂之上已經滿是刺眼的紅。吵架向來無好言,此時雙方更是盡全力地想傷到對方,兩人皆是不要命的打法。
「靈樂……」天音心中一緊,這樣斗下去,只怕……
衍歧自然也看不下去,飛身而上,一手抓住靈樂,一劍擋住炎麒的劍。
「你們兩個,夠了!都給我住手。」
衍歧運動仙力,全力一震,兩人手上的兵器都脫了手。衍歧這才一手一個,把兩人都抓了下來。靈樂由於之前仙氣被封,解封不全,被衍歧一擊,一口血就這麼直噴了出來。
「靈樂!」天音胸口一窒,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不自覺地抓住了他的手,「你怎麼樣了?」
靈樂卻仍是意識不清,只是眼裡的赤紅漸漸退了下去,映上她的影子,他反手抓住她的手,氣息不穩地呢喃了一句,便暈了過去。
他聲音極小,她卻聽得清清楚楚,字字刻心。
他說:「師姐,別怕,你不會一個人……」
那一刻,她再也止不住眼裡奔涌而出的淚水,好想大聲地告訴他,她不怕。曾經她一個人被扔在凡間,世世苦劫,生生悲慘,是因為除了師父,沒有一個人想起過她。
可是現在……她不怕了,真的不怕了。
她只是……沒有機會告訴他。
「放心吧,靈樂只是因為剛解除了靈力的封印,又強力運功,才會一時暈過去,一會兒就會醒過來。」衍歧在旁邊輕聲提醒。
天音沒有回頭,只是深吸了幾口氣,才壓下那翻江倒海、瀕臨崩潰的情緒。
天音轉頭看向一旁的炎麒,卻見他神色黯然,似是神魂已經離體,只愣愣地看著地下。天音這才想起,剛剛靈樂所說的賜婚。
「炎麒……」
「別說……」炎麒抬起手,身形踉蹌了幾下,全身的氣力好像都已經消失了,「別跟我說話……求你,現在別跟我說話……別跟我說……」他喃喃著,一邊走向地上已幾近崩潰的幽柔,輕輕地扶起,往來時的路上而去。
他自始至終都沒有看天音一眼。
只是那句低不可聞的呢喃卻還是落入了天音耳中,並瞬間滑入心底,鮮血淋漓。
「別跟我說話……我怕,我也會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