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所謂伊人
邵郁皺眉。
「所以要你別出去。」紫契放下玉簫,連帶著收了邵郁佩劍:「這個也不許帶。」
「紫契──」
「叫我沒用。」紫契一分情面也不留:「十年前你若肯聽我,便沒有今日。」
「好好好。」邵郁實在頭痛被人提起這茬:「我聽便是。只求你莫要一遍遍講。我聽了十年,實在不願一遍遍再耳朵受罪。」
「──所以你有十年休養。」接話的是侍女小月。
小月一身利落武裝,未著女裙,面容妝容裝束皆是英姿颯爽。
「就是。」紫契道。
「我知道了知道了。你們便都出去罷,吵的我頭疼。」
邵郁開始趕人。
紫契道:「小月你盯著她喝,一滴都不許剩。」
邵郁對著紫契背影吐吐舌。
小月偷笑。
「快來喝葯。他就這樣。」小月接了女侍端來的葯:「紫契看著熬的,掐著時辰一直幫你溫著,趁熱喝。」
邵郁伸手,念叨:「好好好。喝葯。不可夜歸,不可出門,不可見楚岸,不可不可不可全是不可。都聽了十年了。」
「──不好啦!」一個連眉毛都虛白的頑皮老者依然頂著一身破衣爛衫闖進來。
這老者是十年前邵郁收的可憐人,無家可歸,藏於鳳觴閣安享晚年。
「我說巧爺爺──」小月過來數落,剛伸出一隻手指慣例要戳腦門。
「我是說真的不好了!」老者撓撓頭:「我可不是故意的!實在是那二人打鬥聲實在太大,吵了我老頭子曬太陽。眼看著王爺落了下風,被人陰招算計,若是那湘安王陳屍在我們鳳觴閣地界,就更說不清了!鳳觴閣當真就成招陰閣了!」
邵郁接葯碗的手狠狠頓在半空,一雙眼睛看著虛空處,瞳孔極具放大,心緒早被「陳屍」二字驚起。
小月狠狠瞪過去:「巧爺爺!你一定是故意的!你那一身絕技,還用回來搬救兵?你的機關術呢?驚弓呢?武器呢?」
「我不行啊!」李四巧指著頭上呆毛:「我前兩天把我孫子惹了,可是不愛梳頭不是我的錯。說罰就罰。不給飯吃不給機關小玩意兒玩,都給我收了!這小月姑娘你是知道的!」
小月似不愛聽:「說多少遍你才記得住。姑娘不是你孫子,若要非要論,也是孫女,孫女記住沒?」
小月實在是說順嘴,又提了將軍二字,自覺失言,馬上改口:「郁姑娘是姑娘,若是再叫錯了,小心我的鞭子。」
李四巧小聲嘟囔:「誰能記得。一會兒男裝一會卻又扮作姑娘家。」
「什麼叫扮作!郁姑娘明明就是姑娘家──喂!別去!」
小月卻連背影都沒有抓到,轉眼,卻發現腰間軟鞭早不知所蹤,何時被人順走都未發覺。
邵郁凡事出門,必換男裝,眉目臉型皆會修飾一番,以便行事更方便些。
這次竟連妝容都顧不上,行頭亦未換,配劍更無心去紫契處取,頭也不回奪門而出。
狠狠一跺腳:「巧爺爺,你還不跟上!快,去叫紫契。只有他能攔住將軍。」
「攔不住。」李四巧搖搖頭:「若是能攔住,便不會有今日。也便不會有十年前。」
樓上漏窗輕紗后,紫契放下窗綃,冷臉拿起佩劍。
他早該知道。
如何能攔住。
十年。
怕是再過二十年,亦不能輕易叫她死心。
「──還以為你是十年前那個湘安王么!」
密林中。
楚焺有備而來,調虎離山計引開保護楚岸的四大高手,又使特質金線將楚岸胯下白馬四蹄套捆住,墜馬之時,楚岸又被潛伏之人偷襲,重重吐出一口鮮血。
此時他才知,從楚焺攜劍上殿御見聖上起始,原來都是權謀,騙他上鉤。
若不是事先布置,有備而來,他楚岸又豈會被人偷襲成功。
楚焺小小年紀言語惡毒:「不是了!你早不是了!別以為你擁護了我哥為新帝我就會放過你!若不是你!我生身父親永王楚芮便不會服毒自殺,如今,我亦不會只能認作叔父做父親。同為我父親楚芮的孩兒,或許我該是坐在龍位上的那個!憑什麼該是我兄長!我恨了你十年,如今也該是個了結。」
「哼!叔父。」楚岸吐出一口鮮血:「你也知道叔父。康平王是你叔父,我也是你長輩。」
「我呸!你是我哪門子的長輩!」楚焺脾氣暴躁吼道:「
以前我小不懂,可如今我什麼都懂了!十年前,皇爺爺突染惡疾,你與我叔父是兩個最有可能爭得皇位的皇子,卻大義凜然讓開皇位,擁立自己年幼的侄子上位,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怕是史今罕見。你到底打的什麼算盤,只有你自己心裡知道!遠的不說,就說現在!」
「你慫恿皇兄嫁我阿姐玉焓公主去邊境受苦,居心叵測,賊心難度,龍椅上那個大概是眼瞎,還把你當作匡扶社稷的攝政皇叔。若我是他,登基后第一個要發配去邊境苦寒之地的便是你!」
楚岸問:「這些都是誰與你說的?簡直無稽之談!」
「還有誰!」楚焺桀驁:「明擺著的事情,大家都這麼傳!你還能狡辯不成!十年前你是奪嫡來著對吧?你是跟我父親奪嫡對著干是吧!亦是你一路西行護送玉焓去邊疆,一路上不顧她哭訴,生怕她逃跑連出恭都要派人跟著,湘安王!你安的什麼心!」
「護送她安全是我分內職責!若是被邊疆歹人擄去,便又是一樁麻煩。」楚岸道:「就連護送之責,都是你如今的爹,康平王,明著好意實則薦給皇上丟給我的燙手山芋!我若是任玉焓郡主出一絲差池,恐身後罵名更難平。」
「別跟我狡辯!你以為我會信么!」楚焺道:「玉焓是我妹!我爹女兒!自是疼她護她萬分,如何能安心叫你這狼子野心之人和親之行護送一路!你別再狡辯了!還是留些遺言給你的好皇帝侄兒吧!」
遺言?
楚岸早就注意周圍地形,駭然道:「引我來鳳觴閣附近,你是故意為之?早有策劃?」
「沒錯!」楚焺哈哈哈仰天冷笑道:「如今這天下誰不知道鳳觴閣名聲早就臭了!壞事做盡!你說若是明早百姓發現你陳屍鳳觴閣,會怎麼看這裡?閣主若救了你,便會將壞名聲亦渡給你!若是不救你,你卻暴屍在她府邸周圍,怕是長舌流言亦難平!她也脫不了干係。如此一石二鳥,現成的替罪羊!相傳鳳觴閣富可敵國,卻不知這次,是否能用白花花的銀兩自證清白!」
「──湘安王!我勸你別動,手放好。認真聽我說話便好。劍上可是有毒。毒卻不會要你的命,只會讓你腰膝酸軟難以站立行走而已,況且流血會加重毒氣,毒氣亦會加速流血,不出一個時辰,你便會失血過多而亡!怎樣,這毒可是專門為你準備的,不錯吧?」
楚焺揮劍,劍身映出楚岸愈發蒼白的臉色,狠戾之態與青澀混沌的少年眉眼相去甚遠:「去死罷!」
楚岸早有防備,動手去拔腿間匕首以圖反抗,耳力卻捕捉到來人腳步,電光火石間立刻裝作虛弱無力。
啪──
一條黑色軟鞭捲走楚焺長劍,遠遠砸在樹榦上,噹啷砸地。
「打鬥可以,遠離我的地盤。」邵郁冷冷道:「這裡不歡迎你們。」
楚岸一雙利目狠狠鎖住邵郁一雙眼睛。
因來人全身上下,只這雙蒙著濛濛水光的眼睛,與他的郁兒最是相像。
若此時楚焺拔冗朝湘安王看去一眼,定會發現楚岸常年陰沉冷厲的俊臉,每一處細節都刻著深入骨髓的鮮活。
女子一身裙裾衣角、長發發尾,均沐風飄飛,美觀非常,芙蓉如面柳如眉,全身如寒月般冰冷,膚色孱弱白皙,面含病態之美。
「你是誰!來湊什麼熱鬧!找什麼麻煩!」楚焺驚叫道:「你是不是鳳觴閣主!人人都傳那閣主是舉世無雙難得一見的美人,見之讓人思之望之,可惜病怏怏的一副命不久矣一般模樣,可就是你了!對不對!」
啪!
第二軟鞭狠狠抽在楚焺左臉。
疼的他捂臉一陣哇哇大叫:「找死啊你!竟敢抽我,知道我是誰么!信不信我找人把你這鳳觴閣端了!」
「──教你如何跟人講話。」邵郁道:「張口就咒人早亡,這是你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出口該有的教養?你爹娘就是這麼教你的?還揚言要端我的地盤?哪天有空,我怕是要攔住康平王問一句,他的小世子口出狂言,還故意挑我的地盤要殺人,我倒是該不該管上一管?如此一來,康平王上次求我的事,不幫也罷!」
楚岸挑眉。
等了這許久,綢繆了這許久,不想陰差陽錯叫楚焺釣出來鳳觴閣閣主。
若他施為,恐怕不能這麼順利。
上月十五,街邊匆匆一瞥背影,楚岸就起了疑心,眼前美人正臉果然如他所料。
更像。
尤其生氣的樣子。
粉面恚怒,柳眉倒豎,杏眼圓睜。
甚像。
楚焺色厲內荏:「你少來!我才不信你說的話!你一個江湖白衣,怎的可能認識我父親!來!快來!你們全上!把這個閣主給我逮住,重重有賞!」
周圍霎時躥出四五個持劍壯漢,個個膀大腰圓,幾聲怒吼,同時朝包圍圈中的白衣女子攻圍而去。
邵郁一個冷覷,身形化作幾道虛影,打鬥間只見軟鞭甩來耍去,神兵交擊,頭頂樹葉被打落震落很多。
楚焺對著倒地不起的黑衣大漢拳打腳踢:「起來,都給我起來,別裝死!一個弱女子你們都打不過,平常的威風都去哪兒了!」
「那不如你回家去問個明白。」邵郁不緊不慢順好鞭子折成一圈一圈:「你慫膽上天,要弒皇伯是否逆天,還可問你父親是否有求於我。」
「你給我等著!」楚焺邊跑,三不五時回頭:「這事沒完!等我搬救兵回來著!有你好看!」
那些爪牙亦扶腰托著腿,跑得無影無蹤。
「閣主為我招惹了這個小鬼,怕是無法善終。」
楚岸扶著胸口從地上直起身,拂掉衣袍沾染的落葉。
「算楚某欠閣主一個人情。」
邵郁從頭到腳,一塵不染,謫仙一般一身潔白,卻目不斜視,邁開步子打開雙臂,打算就此輕功飛走,似沒聽到湘安王說話一般。
卻中途被人扯住白衣一角,鞭子亦被人拉住,兩人之間各執鞭子一角,各自對峙。
楚岸邪魅挑眉。
邵郁回頭,不失禮儀,卻語氣很冷:「還請公子鬆手。我們,不熟。」
「不熟么?」楚岸笑,單手執鞭舉起,道:「閣主面容頗似我一位極要好的朋友。況且你還救了我的命,不熟也熟了。若是賞臉,可否隨我回王府,小酌兩盞茶?」
「救你的命?」
邵郁睫毛下垂,眼神示意楚岸的腿:「你並沒有中毒。行動也沒有受限。所以才騙過了那小孩子。既如此,我剛才只能算是肅清我鳳觴閣地盤而已,不算幫你。公子,走好不送。」
繞過他,邵郁施力拽回鞭子。
「姑娘且慢!」
楚岸擋住邵郁去路,卻仍是一副笑臉:「我說錯了,不是像。而是覺得你就是我那位好友。能否問姑娘芳齡?」
郁兒該是比他小上五歲才對。
十年來,或許楚岸失望太多,凡是外出,街上背影神似的女子,他都要追上去看看,再無數次遺憾跟人致歉。
對待女子亦一向恭謹有禮,從不越距,真真是一個鴻軒鳳翥的君子。
皇家家教甚嚴,從小就被關在家裡讀書認字,惟一不妥頑劣之處,便是年幼與邵郁一起摸魚過溪順鳥蛋,像再三阻攔女子強行過話這般荒唐事,還從未做過。
所有的頑劣促狹柔哄珍惜,亦只對邵郁。
匆匆一瞥,希冀火焰再次燃起,在他眼中,世間萬物皆以遠去,唯剩那雙他永世不能忘的雙眼。
心中有股執念告訴他,眼前冷若寒玉的美人,就是邵郁。
雖性格秉性看起來相差很多,恍若兩人。
以前他的郁兒,怕是比他還要貪玩頑劣。
十年過去,樹都可成林,風雲變幻斗轉星移,並無什麼不可能。
「你我本陌路過客而已。公子不知年齡也罷。」
邵郁從他右側繞過去:「天色將晚,公子再不回家,怕是夜路危險難行。」
楚岸從她左邊出聲,跟在身後:「既如此,不知閣主可否大發慈悲,留宿我一晚?我若是現在回去,怕是那小鬼半路設伏我。姑娘可願再救我一次?若是願意,我就聽姑娘的話,即刻轉身。」
「回不回隨你。」邵郁不打算再理人,卻是張開雙臂開始飛。
「喂!別著急走。我還沒說完!」楚岸腳底一點,跟上去。
白衣仙子飛到一半又被拽下來,確切地說,這次是被抱下來。
「喂!」
邵郁一身緩帶衣角皆隨身形飄動,甚是養眼,兩個轉身躲過楚岸造次手臂,微微慍怒。
「公子如此便是不對了。再要伸手,別怪我的鞭子不客氣。我們,不熟。鳳觴閣夜間禁客,亦不留客。還請公子早些離去。」
「既不留客,還勞煩姑娘為我帶路,安然送我回府。」
楚岸笑意吟吟舉起手中飄帶:「姑娘腰間束帶已在我手中,怕是現在想走也走不成了。就算你不怕外衫散開,我卻是要顧及姑娘閨譽,不得不抱你回府了。」
邵郁所有克制涵養此刻終於崩盤,刷拉拉碎裂殆盡。
幾年不見,三哥撩妹功力倒是見漲,莫不是長夜苦短,紅宵帳暖,竟如此熟練解開女子腰帶?
「你簡直過分!看鞭!」
楚岸笑著躲,越發確認,這路數,這步伐,多少還透著他教過的痕迹。
還裝。
「姑娘!女閣主?還請注意涵養!再這麼打下去,被人看到說我欺負女子,楚某縱有多少張嘴也解釋不清。」
「閉嘴!涵養是為皎皎公子擇世明珠留的!你只能被招呼鞭子!」
楚岸淡笑退後閃躲,雙手反握於背後,不緊不慢向回府方向倒退著踱。
兩柱香功夫過後。
湘安王府兩扇朱紅大門漸次向兩旁打開,沉悶有力的滾軸發出古樸大門特有轉動聲,家將兼親隨左摯朝自家王爺施禮,抬頭時卻瞪大眼睛。
他家王爺,綁,綁了個,白衣美人回來。
要命的卻是,家裡還有兩個等著算賬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