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等元賜嫻翌日醒來,拾翠和曹暗已經出了回鶻,再要追回就不現實了。
她坐在屋裡,抱著元姝和元臻枯坐了好半晌,才終於打起精神來。事已至此,難受也是徒勞,只有相信他們能保護好自己。
如此壓抑地過了整日,到了夜裡三更時分,元賜嫻又被夢糾纏了意識。
這是一個她曾聽過的場景。漉橋上,誰的拳頭密雨般落下,砸得鄭濯悶哼不止。
但這一回,夢境沒有戛然停下。她聽見許久過後,拳頭聲停了,在鄭濯急促的喘息中,拳頭的主人終於咬著牙開口:「還手。」
她微微一顫。這個聲音,太熟悉太熟悉了。
是陸時卿。
果然只有他。
鄭濯卻無力地笑了一下:「還什麼手?我沒護好她,是我該捱的。」
陸時卿很久沒再說話。
鄭濯繼續喘著粗氣道:「你沒回京前,我本已把她從牢里救了出來,照你傳回的信報,準備將她送往你洛陽老家安頓。但聖人盯得太緊了,發現端倪后,將她阿爹阿娘和兄長的屍首掛在延興門威脅她,誘她回來……她做不到一走了之,半道折返,想將他們安葬。」
「她還是很冷靜,也很聰明,一點不逞匹夫之勇,借我的人手計劃得很周全,但我也沒想到,她阿嫂出賣了她……」
接下來,兩個男人都陷入了沉默。
半晌后,陸時卿自嘲地笑了一下:「沒資格打你,要不是我……」
鄭濯打斷他:「如果她的未婚夫是你,你就不會離京,放手去支援回鶻了吧。子澍,她是不是也喜歡你?」他苦笑了一聲,「你們該早些告訴我的……」
似乎是因陸時卿沒答,他便繼續道:「她這樣的女孩家,很難有人不心動吧。」他說完長出一口氣,「子澍,元家敗了,我也暴露了,聖人已有幽閉我的意思,只是因了面子,不想給天下人笑話他又被兒子反了,所以打算等元家的風頭過去一些再暗暗處置了我。大周……只能交給你了。」
他說完輕輕鬆鬆一笑:「別保我,你也保不了我,叫我解脫吧。不過你放心,我沒那麼喜歡她,哪怕比你先見到她,也不會搶佔先機,你安心在上頭多待幾年,好歹替她報完仇。」
他說到這裡,似乎抬步走了,走出幾步卻又停住,道:「對了,她留了一張字條,我起始以為是交給我的,現在看來,可能是跟你說的吧。」
陸時卿終於開口:「什麼字條?」
元賜嫻一時沒再聽見說話聲,想大概是鄭濯把字條拿出來給他看了。
緊接著,她聽見陸時卿劇烈的咳嗽聲,繼而「咚」一聲悶響,像是他支持不住,膝蓋磕到了青石板上。
她心裡難受,想去扶他,卻怎麼也跳不出來,等急得睜開眼清醒過來,卻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與此同時,門外響起急切的敲門聲:「夫人,大明宮出事了!」
元賜嫻一下沒能緩過神來,等這話在腦袋裡重複迴響了三遍,才猛一翻身,披衣下了榻,移門道:「什麼事?」
揀枝神情肅穆:「皇后與十三皇子先後被劫出宮。」
她掐在門框上的手一緊,氣得口不擇言:「宮裡那幫人是死的嗎?你再說清楚點。」
「是薛才人。薛才人動了手腳,致使皇后被擄,緊接著,十三皇子也不見了。」
元賜嫻渾身一僵,心霎時沉入谷底。
她知道細居挑起流言的真正原因了。
細居既然能從韶和嘴裡得知徐宅密道所在,必然也曉得了上輩子最終登基的是誰。徽寧帝已死,他現在想要的,無非就是大周未來繼承人的性命。而繼承人有兩個可能,一是按照形勢判斷的鄭濯,二是從韶和那處得知的鄭泓。
鄭濯不易接近,所以細居應該會從鄭泓入手,可陸時卿也已對大明宮做了布置,保護起了鄭泓,他想要得手,照理說一樣非常困難,至少硬來是不成的。
因此他使了個計,揪准了大明宮裡唯一一個漏洞,一個陸時卿和鄭濯皆不曾設防的漏洞,那就是後者的生母薛才人處。他們可能會保護薛才人的安全,卻沒想過要防備她的動作。
細居放出流言,是為達到兩個目的:第一,致使老皇帝派作為後宮之主的皇後去軟禁薛才人,挑起兩個女人的第一層矛盾;第二,叫鄭濯提前除掉老皇帝,國無新君,皇宮大亂之下,皇後為謀倚仗,便會主動主持朝臣商議由誰繼承大統,如此,就挑起了她們間的第二層矛盾。
薛才人這麼多年來一直不得寵,眼睜睜看著鄭濯自小被打壓欺負,也沒能替他做過什麼,如今見情況危急,兒子尚未返朝,必然心急如焚。這個時候,倘使有人慫恿她,告訴她除掉皇后,便有可能壓下朝堂爭議,她恐怕真會去試一試。
而皇后被擄之後,為何便是十三皇子遭難?
因為韶和也是其中關鍵的一環。
到得此刻,元賜嫻想,韶和應該不是出於本心背叛大周的。興許是使了嚴刑,興許是用了藥劑,細居從她嘴裡逼問出了一些訊息,但並不能叫她心甘情願合作。所以,他擄走了她的母親,威脅她拿十三皇子來做交換。
南詔那邊,能夠悄無聲息帶走十三皇子的人,就只有韶和了。對她而言,只需混入大明宮,之後甚至不必動粗,僅僅好言哄騙幾句,便能叫年紀尚幼,識人尚淺,且一心信任阿姐的鄭泓跟她走。
那麼,皇宮的防衛,很可能形同虛設了。
至於韶和為什麼犧牲弟弟來救母親,元賜嫻想,可能有兩個原因。首先,這個弟弟終歸是同父異母的,與生母相比親疏有別。其次,她知道細居不會直接殺了弟弟,而將利用弟弟引出鄭濯。有鄭濯出馬,弟弟便很可能最終化險為夷,並延續上一世的宿命順利登基。
但元賜嫻害怕這個宿命。因為如果鄭濯安好,沒道理是鄭泓登基。
她想通了這些,突然問:「六殿下順利回京沒有?」
揀枝搖頭。
她來回踱了兩趟步,冷靜下來,說:「不管趕不趕得及馳援,我不能坐以待斃,點人跟我回趟大周。」
她說完便見揀枝身後,阿爹形色匆匆走來,大概也是得了消息,與她道:「阿爹帶人去。」
元賜嫻搖頭講理:「您還是留在回鶻震懾突厥。跟突厥的仗是硬碰硬,我在這裡也使不上力,但這些年來,我也算了解了細居,對付他尚有幾分把握。何況聖人駕崩,朝廷混亂,眼下沒人有精力注意咱們元家,我回去時也會小許多阻力,您不要擔心。」
元易直知道女兒說的有理,國在前,家為後,這時候沒有自私的道理,他恨恨咬了咬牙道:「阿爹派軍護送你,再叫上你阿兄與你同去,你兄妹二人互相照應,務必小心。」
元賜嫻點點頭,迅速打點行裝,連夜帶人出了回鶻邊境。
她說過的,但有一日,四域疆土有她一處用武之地,縱使天南海北,九垓八埏,她去。
元賜嫻一路易服南下,順利走了最短的捷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