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她點點頭:「我元賜嫻瞧上了誰,就是要昭告天下,盡人皆知的,不一日傳遍長安城都不行。」她笑盈盈地扯了下他袖子,「阿兄就莫費口舌了,快與我說說,陸侍郎平日一般幾時下朝,回府都走哪個路子?」
……
翌日,元賜嫻就去堵人了。
對陸時卿此人,她有自己的打算。阿兄說得不錯,倘使單為一時權宜,的確不是非他不可,甚至此人可算下下之選。柿子還揀軟的捏呢,她找個硬得硌牙的,自討苦吃做什麼?
可她接近他,卻是為了長遠謀慮。
阿兄閑散在京,許多事無從詳細打聽,她姑且只得相信夢裡的,走一步看一步。
她算過了,徽寧帝的確有不少偏愛的臣子,但要符合夢裡人的那句「最寵信」,眼下看來,恐怕還真非陸時卿莫屬。
論官職,他是門下侍郎。本朝設此官兩名,同是門下省第二把手,為天子近侍,可出入禁中,平日多接觸朝廷機要,亦參與諸政務定奪。身在此位,如得聖人愛重,來日很可能登頂相位,成為翻雲覆雨的主。
論事迹,她聽說,前些年有一回徽寧帝遇刺重傷,氣息奄奄之際,不喚宦侍,不喚兒子,偏偏著人喚來了陸時卿,足可見其在帝王心中的分量。
更要命的是,照前次芙蓉園內鄭濯所言,此人還是十三皇子的老師。
倘使陸時卿便是多年後參與謀划逼迫徽寧帝禪位,輔佐十三皇子登基的人,那可就非常有意思了。
陸時卿下朝後照舊坐馬車回府。
今日非他當差隨侍聖人,故而稍微清閑一些,不料正閉目養神得怡然,馬車倏爾一個急停,叫他撐在案几上的手肘一滑。
他皺起眉,朝外道:「生了何事?」
車簾外遲遲未有動靜。
他再喚一聲:「趙述。」
一個哆嗦而激越的聲音響了起來:「郎……郎君,我,我瞧見仙女兒了……」
「……」
「一個騎寶馬的仙女兒!」
「……」
陸時卿被他顛三倒四的話惱得一把掀開了車簾,抬眼就對上了一雙秋水盈盈,橫波灧灧的眸子。
女子一身俏麗胡裝,上穿杏紅翻領長袍,下著波斯褲,腰配承露囊,足蹬金錦小蠻靴,正高踞一匹淡金色的汗血馬,笑意融融地望著他。
他認得這匹馬,是昨年徽寧帝賞給元鈺,賀他新婚的。
他也認得這個人,是元賜嫻。
她在馬上笑問:「陸侍郎,真巧啊,您這是往永興坊去嗎?」
陸時卿的手捏在帘子上,面無表情「嗯」了一聲,向她頷了頷首以示招呼。
她笑得更高興:「我就住在您斜對角的勝業坊,與您只隔了一條大街。」
陸時卿無意多做停留,狀若未聞地道:「狹路難行,縣主先請。」說完卻遲遲不等趙述動作,他偏頭一看,見這小子哈喇子都流到下巴了,只得恨恨咬牙道,「趙述……!」
趙述連忙回魂,連「哦」幾聲,一手去提韁繩,準備掉轉馬頭讓路,一手一抹口水。
陸時卿不忍見如此污穢場面,眉頭一蹙就要放簾,卻被元賜嫻給打斷:「陸侍郎,大熱天的,您上朝辛苦,我這兒有個冰鑒,裡頭盛了酸梅湯,您喝不喝?」
她提了提手裡的匣子,含笑等他答。
他放簾的手一滯,彎唇道:「大熱天的,縣主出門也辛苦,不如還是自己喝吧。」說罷手一松,擱下了帘子。
元賜嫻也不惱,一夾馬腹上前,隔著帘子說:「陸侍郎,您這會兒不想喝,興許等會兒就想喝了……」
陸時卿當她是要勸說自己收下冰鑒,正想說「不必」,卻聽她頓了頓道:「我送您回府,倘使您這一路改了主意,叫您的馬夫喚我一聲就是。」
「……」
陸時卿險些以為他聽岔了,卻見她緊接著吩咐起了趙述:「趙大哥繼續趕車吧,我這馬跑得快,跟得上。」
玩真的?
趙述被這聲「趙大哥」喊得神魂顛倒,好歹還保持了些微清醒,回頭問了句:「郎君?」
陸時卿是不懼這點激將把戲的,「呵呵」一笑:「那就聽縣主的,回府。」
馬車轆轆向前駛去。很快,他就再笑不出第二聲。
本道元賜嫻是說笑威脅,卻不想她當真說到做到跟來了。不論車行如何快,簾外的踏踏馬蹄都一路緊隨。
是了,論起速度,誰還能比得上聖人御賜的汗血寶馬不成?
然後,更叫他不能忍受的事情發生了。
他聽見街頭巷尾,百姓們對這匹扎眼的駿馬議論紛紛,而這個高踞馬上的女子,與眾人熱情地打著招呼。
「老丈,我這馬漂亮吧?對對對……我這是送咱們朝的陸侍郎回府呢!什麼,風大,您聽不清?哦,我說啊,我這是送咱們朝的陸,侍,郎——回府呢!」
「阿婆,您問陸侍郎是誰?您有所不知,咱們朝的陸侍郎可厲害著呢,十五歲就高中探花了……您孫兒這麼小的時候在做什麼呢?」
「這位小娘子,你說你仰慕陸侍郎?哦,這個不可以,因為咱們陸侍郎名花有主了,他……」
「元賜嫻!」陸時卿忍無可忍,咬牙打斷了她。
她立時聽話地打住,笑呵呵地與眾人揮別:「……啊,時候不早,鄉親們,咱們來日再話。」
陸時卿這輩子第一次真正體味到了什麼叫招搖過市。等遠離了嘈雜一帶,他深吸一口氣,冷聲叫停了馬車。
元賜嫻俯下些身子,湊到車簾邊殷切地問:「陸侍郎,您方才喚我何事?」
車內一片死寂,半晌,傳出個平靜的聲音:「勞煩縣主一路相送,此地已離寒舍不遠,您將冰鑒交給我的僕役便好。」
早這樣不就完了嘛。何必熱得她滿頭大汗呢。
元賜嫻也實在曬得慌,一刻不願多停,將匣子遞給趙述,完了再次俯身道:「陸侍郎不必客氣。實則論品級,我在您之上,但您見了我,不下馬車,還直呼我名,該不是目無尊卑,有意冒犯,而是想親近我的緣故吧?」
這話陸時卿沒法接。
馬車裡傳出清脆的「嚓」一聲,像是誰將宣紙一把揉成了一團。
元賜嫻笑了一聲:「您不說話,便是默認了。這酸梅湯您趁涼喝,咱們後會有期。」
……
陸時卿一路陰著張臉回了府。
他身後,趙述提著匣子屁顛屁顛跟著,一路碎碎念:「郎君,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瀾滄縣主吶!哎喲,可真是……」
可真是美到叫人深感言語之貧乏,措辭之無力啊!
他這邊正苦於找不出詞兒形容,忽見老夫人迎面走來,當下閉嘴。
陸時卿停步,綳著的臉緩和了些:「阿娘。」
宣氏笑著上前:「兒啊,阿娘過些日子去替你置辦幾身秋衣,你回頭來房裡挑揀挑揀圖樣……」她說到這裡一頓,目光在趙述手裡邊的匣子頓住,「這是何物?」
陸時卿給趙述使個眼色。
他忙樂呵呵地答:「回老夫人,小人今兒個撞了桃花,半道碰見個小娘子,非要將這匣子送給小人,說是裡頭裝了酸梅湯,給小人解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