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湖面寬闊,水芙蓉裊裊亭亭,碧葉紅花鋪了大半池,木舟在其間須得緩行。好在撐篙的艄公功夫嫻熟,輕輕巧巧幾避幾繞,便叫船悠悠往前駛了去。
只是對鄭沛而言,這幾番晃蕩就不大輕巧了。不一會兒,他便因接連彎繞腦袋發暈,胃腹翻騰,一股酸氣漸漸上涌到了喉嚨口。
他竭力按捺,不料前頭又逢一大片水芙蓉。艄公的長篙一撐,木舟一晃,他便再憋不住,「哇」地一口,眼看就要吐出來。
對頭陸時卿臉色大變,慌忙起身退開,因木舟狹窄,避無可避,情急之下,只得「噗通」一聲躍下了水。
與此同時,鄭沛嘔出了一大灘臟污。恰逢風過,汁液飛濺一船。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了。
元賜嫻和鄭濯聞聲驀然回首,雙雙錯愕。
見心上人望過來,滿身污穢的鄭沛恨不能昏死過去,偏吐完了一身舒暢,想暈還暈不了。
艄公大驚,慌忙拋下長篙,向他請罪。
陸時卿也不比鄭沛好幾分。他人在池中,渾身濕透,滿面泥漬,鬢角還往下淌著水珠子,一隻手如攥救命稻草般,緊緊攥著桿碧綠的蓮枝,周身團簇了一圈紅艷的水芙蓉。
這場面,真當得起香艷二字。
一片死寂里,響起個脆生生的笑聲。
他一聽便知是誰,回頭狠狠剜了元賜嫻一眼,不料這下剜在她帷帽垂落的白紗上,倒叫她不疼也不癢。
岸上僕役已朝這向趕來。鄭濯也吩咐艄公往回撐去。
等到了陸時卿跟前,元賜嫻撩起白紗,低頭望著他解釋:「陸侍郎莫怪,方才失笑,實是為您出淤泥而不染的風華所折。」
陸時卿渾身一抖。
他已是兩害相較取其輕,這丫頭何必提醒他,池子里滿是淤泥,實則也不比鄭沛的穢物好上多少!
鄭濯失笑,吩咐岸上人去照管鄭沛,隨即起身伸手向陸時卿道:「來。」
元賜嫻見狀,趕緊叫拾翠走去船頭穩穩,以免兩人動靜太大叫這不靠譜的木舟翻了,卻見鄭濯一把拉起了陸時卿,而腳下的船依舊十分穩當,幾乎連晃都沒晃。
她看了眼他發力的胳膊。
能如此輕鬆拽起一名與自己身板差不離的男子,必是底子深厚的練家子。鄭濯此人,興許的確並非面上瞧來這般文氣。
陸時卿抖得渾身上下每一處骨節都在打架,剛縮著手腳在船尾坐下,泥水便從頭到腳緩緩淋淌了下來。
元賜嫻忍笑遞去一方錦帕:「陸侍郎,您擦擦?」見他面露嫌惡,她補充道,「想來這帕子比眼下的您乾淨一點。」說完,笑著拿指頭比了個「一點」的手勢。
陸時卿咬牙,死盯著她不動。
鄭濯朗聲大笑,吩咐了艄公回岸去,見元賜嫻還伸著手,便接過她的帕子塞進陸時卿手心,替他收了,道:「回頭我替你收拾九弟,你且回府好生沐浴歇息,今日就莫去教十三弟學問了。」
陸時卿終於「嗯」了一聲。
元賜嫻聞言笑意微滯,問:「陸侍郎平日都教十三殿下做學問嗎?」
鄭濯見他約莫吐不出話來,替他答了句「是」。
三人一道上了岸。
鄭沛顏面盡失,早已落荒而逃。陸時卿這般模樣,自然也被僕役送回了府。岸上只剩了元賜嫻和鄭濯。
兩人本是心照不宣,預備趁泛舟獨處說話的,這下倒得來全不費功夫了。
鄭濯開門見山地問:「縣主方才何故與我共舟?」
元賜嫻示意拾翠退遠一些,莫叫旁人靠近,完了答:「殿下,咱們明人不說暗話。您大費周章與家兄串通,輾轉來見我,應是有話與我說。而我欲與您共舟,自然是想聽聽您的話。」
元鈺那個蹩腳的演技可謂漏洞百出,元賜嫻早便猜到了究竟。想來是鄭濯與兄長商量好了見她一面,然後蹭了個鄭沛的方便。
她語出直接,鄭濯眼底微露訝異,道:「縣主直爽,我也不兜圈子。我此番前來,是想求娶縣主。」
元賜嫻覺得,這一句求娶,就像在說「要不今兒個午膳吃餛飩」一樣。
他面色無波無瀾,她便也聽得平靜,微微仰首注視他道:「殿下想娶我,何不與家兄、家父商議,或請聖人賜婚?拿這事問我,且不說是否有悖禮數,恐怕也是毫無意義。我若應了,您一樣還得回頭請長輩做主,我若不應,您便拋卻這念頭了?」
鄭濯答:「縣主與旁家娘子不同。我若不先過問縣主心意,盲目請旨,因此惹惱了滇南王,恐將難以收場。我亦知此番失禮,故而借了九弟的名頭前來。當然,所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縣主應我,該走的禮數,必然補齊了一樣不少。」
這話聽來勉強算得上誠懇。有南詔太子那樁事在前,估摸著鄭濯也清楚滇南王多疼愛女兒,想來詢問他老人家多半一場空,怎樣抉擇,還得聽元賜嫻的,不如直接點。
元賜嫻點點頭:「那麼殿下為何想娶我?」
鄭濯微微一滯。
她笑了笑:「殿下不問我便罷,既說意欲聽我心意,至少也該給我個應了您的理由不是?若真叫我抉擇,想娶我的人不少,何必非得是您?」
鄭濯起先並無窘迫之色,聽到後來卻目光微動,似乎被問住了。
她繼續笑:「倘使此刻站在這裡的是九殿下,興許還能理直氣壯說一句,他想娶我是因我長得好看。您呢?」見他仍不開口,她牽了下嘴角,「殿下誠意,我已看得分明,告辭。」
她轉身就走,鄭濯下意識腳步一移:「等等。」
元賜嫻回頭,見他猶豫了一下說:「今日是我唐突,然此時此地不宜言事,如縣主不厭棄,三日後,我將派人登門與令兄詳議。」
她靜靜望他半晌,道:「如此,三日後,我再決定是否考慮殿下的提議。」
元賜嫻一路思量著回了府。
方才在芙蓉園,她千方百計與鄭濯獨處,是想探探他究竟意欲何為。這下,她大概有些頭緒了。
如她未猜錯,兄長必然與他建立了政治上的合作關係。然兄長清楚,父親一心忠君,別無他想,尤不喜玩弄權術,故而此事很可能無法得到滇南的支持。
但倘使她這做妹妹的嫁給了鄭濯,一切就不一樣了。
對鄭濯而言亦是如此——籠絡身無職事的兄長本無用處,其根本在於藉此拉攏手握重兵的父親。
而正當兄長無計可得父親支持之際,她恰好進京,給了這樁事一個突破口。
說白了,鄭濯此番就是來擄她芳心的。只是他未曾料想,竟被她這初出茅廬的小丫頭當面質疑真心,故而方才一時語塞了。
想通了這些環節,元賜嫻的心裡卻是愈發困惑:既然鄭濯與兄長是如此關係,為何元家最終死在了他的手裡?究竟是前者卸磨殺驢,還是後者臨陣變節?元家舉兵造反一說,又是從何而來?
當夜,她滿腹疑問入了眠,不料竟再次回到了那個夢境。
夢中小雨淅瀝,混雜了些許寒意,一點點滲進青石板里。像是冬天。
四面人聲寂寂,能聽見雨珠落在傘面,激起的微弱噼啪響動。大約是有人撐了傘站在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