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一三章 醫者卻無父母心
游無情被韓三笑諷得無話以對,撒潑道:「反正就是不告訴你!你以為你是誰,鄉下村夫而已,你問什麼我們都要有問必答么?」
「可是我有在問你么?你幹嘛非要說『我們』,誰跟你『我們』了?就算你願意告訴我,我也不想聽,怎麼了,你會咬我嗎?」
「你——四姐!」游無情吵不過經驗豐富身經百戰的韓三笑,除了宋令箭,我還沒見韓三笑吵架輸過誰。
小姑娘只是嘴巴惡毒,估計平時在她的地盤也沒什麼人敢跟她吵架,長得漂亮,外頭也不會有誰跟她太計較,遇到韓三笑這麼個油鹽不進的,馬上就敗下陣來向游無鏡救助。
游無鏡笑了笑,笑容間有種難藏的智慧,指著房中遠處的夏夏的衣箱示意游無情坐下:「小妹,你累不累?坐那休息一下么。」
韓三笑吐了吐舌頭,再次完勝,得意的笑了,
游無情卻突然眼眶通紅,像個受委屈的小姑娘,咬著唇坐到了屋角的衣箱上去。
也真是孩子氣。
游無鏡看了眼這喜怒稚氣的妹妹,像是安慰似的淡淡道:「禁訓只是禁訓,又不是秘密,說了就說了,免得人家說我們游家人小氣。」
游無情咬唇不搭理。
「所謂的禁訓,也並不是說不能救人,只是游家後人,每十年,只能救一條人命。若是破了這規矩,隨之來的便是游家最重的家法了。」
說到家法,囂張任性的游無情眼裡竟閃過了恐懼。
游無鏡垂著眼睛,嘴角抿得緊緊的,似乎也在想著所謂的「游家最重的家法」。
「這麼說,基本上游家一個人一輩子最多也就只能救七八個人了?十年一命,的確挺珍貴的。」韓三笑沉吟道。
游無情又沒好氣地插了一句:「七八個?也就你們外面這些土鱉活這麼點年,我們游家長壽無疆,打底都是一百歲——」
游無鏡笑眯眯地看了游無情一眼,游無情閉上了嘴。
「倒不是說人生有幾個十年,只不過在人生的每一個十年裡頭,又會發生多少事?誰又知道,你救了一個人,再一個遇上需救的是至親至愛的人,屆時又應如何呢?」游無鏡倒是想得通透。
「這是什麼奇怪的家訓啊?你們一身本事,卻如此吝嗇人命。」韓三笑跟我想到一塊兒去了。
「祖上便是這樣定的,自然會有他的道理。」游無鏡點頭道。
這樣的淡定,我彷彿又看到了宋令箭的身影。
醫者仁心,可偏偏這哪門子的破規矩,十年一命。我好像聽到韓三笑的心裡在罵髒話。
「空有一身本領卻不能隨心所欲,你不覺得鬱悶嗎?」韓三笑的語氣還算是得體。
游無鏡眼神虛無地看著韓三笑,可能她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深邃的眼睛閃過迷惑,道:「莊裡的人人人能自救,我們庄中有訓,不能私自外出,庄中有許多人,攢了一生的十餘條人命,也不見得有機會能真正救人。」
游無情在後面刺道:「我們又不是生來有什麼使命,一定要濟世為懷,一定要費盡心力去救不相干的人。就怕好心沒好報,抱條凍蛇在懷裡,最後傷著的反是自己。」
話雖粗,但卻在理。
燕錯不耐地瞪著她:「你不能閉上嘴嗎?這兒有病人,別沒完沒了的亂叫。」游無患救了燕飛,就算有法子也不能救夏夏,他自然惱怒。
游無鏡卻早將這些爭吵當成耳邊風,淡定道:「大姐這二十年來攢得兩條命,現在救了一條,還剩一條。如果說得動她,說不定還會有機會的。」
我突然好失望,十年一命,太過嚴苛,游無鏡也說了,誰知道下一個需要救的是不是至親至愛的,她怎會隨隨便便救更無相關的一個夏夏呢?
「這麼說,我們燕飛是你大姐救的第一個人了?」韓三笑問了句。
我們燕飛,說得那麼自然,語如春風。
游無鏡點了點頭。
「那若是你們遇到有人命在旦夕,你們明明有能力讓他們回復生機,你們也毫不心軟任其死去么?」韓三笑疑惑道。
「我們甚少出庄,並不能遇見這麼多死在面前的人——這次若不是為了尋人,也不會出動這麼多人離庄,世上可救之人太少,生死都有定數,雖是醫者,也不能與天斗吧。」游無鏡看得很透,一點都不像個二十齣頭的姑娘。
難怪宋令箭也如此吝嗇救醫,原來都是跟人家學的。
韓三笑雙眼發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恩。那個玉牌,我能看看么?」游無鏡拄著下巴,迷茫地看著韓三笑。
韓三笑拿出玉牌,放在了桌上。
游無鏡也沒有去拿,歪著頭看著:「哦,這就是傳說中的『劍』。」
「箭?」韓三笑挑了挑眉。
是劍?還是箭?
游無鏡垂著眼睛,目光在玉牌上細細遊走著:「利劍的劍。游牌之中,數『劍』最為鋒銳……哎,不知是她予了這牌這分鋒銳,還是這玉牌予了她鋒銳,他們果然是相配的……不過再鋒銳,如今也只是死物了。」
角落裡的游無情痴迷地盯著玉牌,眼間不知道流轉著什麼,這種莫名的情緒或許在這潑辣的小丫頭臉上顯得過於成熟了。
「『劍』牌的主人,叫什麼名字?」韓三笑非要問個究竟似的。
游無鏡抬頭看了韓三笑一眼,這一眼已是不易,因為一直目光平靜如水的她此刻帶了些驚訝,隨後又想通似的笑了:「也對。既然都離開了,就不必帶著原名了。她是我的三姐,持著劍牌,而我們這代為游無龍的無字輩,所以她叫游無劍。」
我猜對了,他們果然是來找游無劍的,宋令箭知道游家的很多秘密,所以關於這個玉牌的功效她也十分清楚,這個玉牌是游無劍留給她最重要的信物了吧,她一定珍之如命,又怎麼捨得拿出來讓別人參透,更別說以這種方式召喚游家這些奇怪的女人。
「人與玉牌,是同一個字?這是巧合還是?」韓三笑問道。
的確,這幾個女人,除了那婦人以外,年輕的幾個分別叫游無患,游無鏡,游無情,都有個無字,游無劍的劍字來自這個玉牌,那麼其他人的名字是不是也一樣?
「自然是人名跟著玉牌走。劍之牌的前幾任持有者,每個都如三姐這般,名中帶『劍』,脾性中也帶了這『劍』,劍走偏峰,難以駕馭。也許,這就是她的命數,劍的命數,也是游家的命數。」游無鏡的眼眸里倒印著玉牌淡青的顏色,深邃的眼睛更顯神秘。
人名隨著玉牌走?這倒是奇怪了,難道在這游家家族中,玉牌比人的地位還要高么?
韓三笑顯得有些鬱抑,慢道:「命數要分很多種,有些人的命數是自己選擇的,而有些人的命數,卻是被別人掌握的。大多認命的人,都是無心或無力與命抗爭的人。」
游無鏡笑道:「恩,恩,我明白你的意思。游家是有很多的規訓將人困著,但也會給人自由的。比方說這玉牌也不是強制塞在我們手上的,而是我們出生滿月那天,自己挑的。」
「就像抓鬮那樣?」韓三笑伸出爪子抓了抓。
「恩,是的。挑中以後,再以牌名取字。」游無鏡盯著韓三笑的蹄子認真回答。
於是,游家的第三個女兒,在迷濛之初天真無邪地挑中了「劍」,那時的她什麼都不懂,可能那個牌最近,或者最大,或者形狀最合她的口味,等等。但她的脾性、她的人生、她的道路、甚至包括她的名字,都隨著這道「劍」往前流逝——如果她沒有選擇「劍」,那麼,她今天的人生會不會不一樣?
韓三笑看著游無鏡,突然道:「那無鏡姑娘你的鏡字,也是因為你抓的一個叫『鏡』的玉牌么?」
游無鏡淺淺笑:「當然是的。」
「無患姑娘手上的那串玉鏈,是『患』牌?」
游無鏡點點頭。
「患劍我都見過了,不知道無鏡姑娘你的鏡牌會是什麼模樣咧?」韓三笑很好奇,我覺得好奇真是個值得表揚的品質,因為我也可以順帶著解解心中疑惑。
游無鏡看著韓三笑謎一樣的笑了笑,我聽到游無情在後面急叫了聲:「別——」
但是游無鏡已經從脖根處拉出一條繩子,繩子的末端是一塊橢形的玉牌,牌面極為光滑,折著陽光,能倒映出她深邃的雙眼與堅毅的鼻子。
韓三笑笑了笑,我很少在韓三笑臉上看到這種笑,看起來他很喜歡跟游無鏡說話:「名如其物,果然很像鏡子。」
游無鏡細細地對著鏡牌照了照臉,抹了抹眼角,撫了撫髮絲,流轉雙目,看看四周道:「肚子有點餓,這附近有什麼好吃的飯館子么?」
韓三笑道:「不如等房中兩位看完了一起吧。」
游無鏡道:「那要等到何時?我先去給她們定房吧,正好可以提前安置一下,也不用到時匆匆忙忙,說不定早點去,還能挑個景緻美好的房間呢。」她倒是很會苦中作樂。
這時外頭卻響起了開門聲,她們好了?
韓三笑與燕錯快步走了出去,游無鏡與游無情也跟在了後面。
到了院中剛好碰上,游無鏡一挑眉,頗感驚訝:「這麼快就好了?」
游無患理著袖子道:「大概知道了走向,今天時候太晚,明天休息夠了再說吧。」
「很費力么?」
「至少不簡單。我們撐得了,那姑娘卻不一定。」游無患很謹慎。
韓三笑也不急,應和道:「也是,幾位遠道而來,還是先暫作休息吧,也不差這一時半刻,客棧就在巷道另邊,我帶幾位去吧。」
婦人點點頭,游無患走在最前面,直接走出院子,婦人卻在門口停了下來,轉頭靜靜盯了梨鈴一眼,輕剪了個眉頭,若無其事地走了。
舉杯樓正是熱鬧的時候,人聲鼎沸,小驢哥沒在,跑來跑去的是莫掌柜新請的夥計,叫小馬。
所有的人都停下的杯筷,扭頭看著我們——不是我們,是游家的幾個女人。
幾個人各自安靜地走了進去,婦人疲倦煩躁,游無患憂而嚴謹,游無鏡的目光在路過的桌子上掠過,似乎在研究他們的菜色,游無情則是一臉嫌棄鄙視,沿路瞪了好幾人。
游無患挑了最角落的桌子坐下,婦人與游無鏡也一一各自落了一座,韓三笑存心想堵游無情的氣,搶在她前面坐在了最後一橫座,游無情瞪著韓三笑,但未見其他三人讓出位子打算與她同座,嘀咕道:「誰稀罕與你們坐一桌,我自己坐。」說罷氣呼呼地坐到隔壁的空桌子上去了。
幾人都落了座,舉杯樓又開始熱鬧了起來,管自己觥籌交錯。